轻科幻 | 加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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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够了,下个星期,我就要提辞职。”在经历了连续十四天的加班和来自高层无休止境的压迫后,我在酒桌上郑重地说出了压抑在内心许久的决定。

不是因为什么发展前途,远大理想之类的美好抱负,只是崇尚自由的天性如迟到的叛逆期般终于在此刻爆发了。自我懂事以来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它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穹顶,把我困在里面整整二十五年,现在我觉得是时候出去闯一闯,看看外面的世界了。

然而被我邀请来参加聚餐的同事听完我说的话后,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端着酒杯,将我刚才那慷慨激昂的发言当成了下酒菜和啤酒一并下肚。

“同事一场,难道你们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我以尽量不打扰到隔壁桌客人的力度拍了两下桌子,试图挽救这个尴尬的局面。

“你说说看,这都是第几回了?第一次是在公司的楼道,第二次是在加完班的路上,第三次是……”跟我同期进入部门的阿斌将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后调侃道,“兄弟,听我一句劝,别总是把办不到的事挂在嘴边,那只会让你看起来很孬。”

“就是,本来加班就够郁闷了,抽空聚个餐还要听你翻来覆去地说些陈词滥调,你不烦,我们听着也烦。”接话的是另一位工龄大我十五年的老赵,此时她正抽着吸不惯的电子烟在那吞云吐雾,“这工作没你想得那么糟糕,是你为人处世的方式过于死板了。”

身形消瘦、面容枯槁的一位同事说:“你要走我不拦你,我自己也是一肚子怨气,有谁真的打心底里喜欢这份工作?说白了还不都是为了生活。”

“现在就业形势这么差,你敢保证出去能找到待遇更好的公司吗?不如再考虑一下。”工龄比我短,但比我年长少许的同事带着爽朗的笑容安慰道。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用不同的方式试图打消我离职的念头,气氛终于变得像模像样起来,但这明显已经脱离了我举行这次聚餐的目的。

早在这场送别会开始前,我就写好了离职信,交接的文件也整理完毕,万事俱备,就差那临门一脚,也就是同事的鼎力支持。然而借着酒劲高涨的情绪,如今却事与愿违地被泼了几盆冷水,心里那暴走的野兽也如同被驯服了一般,令我不禁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该如此草率。

“我还不懂你吗?你就是一时不忿,想用辞职这事甩上级两巴掌,他们就指望你主动提离职,省下笔经济补偿金。”不知何时,阿斌的周围已经摆满了数个见底的玻璃杯,闲着的另一只手不停地翻阅着点餐界面。

“唉,年轻人做事就是沉不住气,这餐算我请了,你回去好好睡一觉,等脑袋清醒了再好好想想吧。”老赵说道。

“不,毕竟是我占用了你们宝贵的休息时间过来听我发牢骚,怎么好意思还让你破费。至于刚才的话,就当听个乐,我确实也有点上头了。”我搔着后脑勺,如同在工作上犯了什么重大错误似地连忙赔笑。

第二天起来,我的情绪果然稳定了不少,并为昨天萌生了想把上司的头塞进马桶里冲洗一下的这种荒谬想法的自己感到一丝羞愧。说真的,我干嘛为点小事把自己弄得怒不可遏。

我整理好心情走进熟悉的办公室,打卡后坐到工位上打开显示器,将桌面上的离职信丢进回收站,如昨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迎接新的一天。

“我们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稀有人才。”面试官激动地握着我的手,就像遇到了千里马的伯乐。

面对这夸张得有点滑稽的举动,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招架。更让我不知所措的是,浑浑噩噩走过了二十个年头的自己竟能从他人嘴里得到如此高的评价。

“冒犯一下……你们这不会是搞传销的吧?”

我是无意中刷到了这家公司的招聘广告,在此之前我连自己适合干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因为这里不要求专业知识,才抱着受骗上当也无妨的心态来这试一试。

“我们是正经的上市公司,试用期就会买齐五险一金,不过像阁下这样的精英,入职后都是直接转正。”

“可我现在还不知道具体的工作内容……不确定自己能否胜任。”

“不用担心,上岗第一天会有人带你走下流程,跑个四五回就懂了。”

“听你这么说,这工作也不是非我不可。”

“还真就非你不可,今天来面试的上百号人中,我一眼就相中了你,我看人很准的。”

“至少给我一个信服的理由。”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才察觉面试官和面试者的立场在不知不觉间调换了。

“理由很简单,你的眼神给我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

“什、什么?”不知道他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其他过来面试的人,都有一股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傲气,他们不懂得满足,好高骛远,这样的人就算入职了也做不长久。”

他的意思是我是个生活没有目标又没有主见的人吗?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还挺有道理。我时常游走于社会的边缘,无法融入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我并非不想去用肉欲和物质填补空虚,可一个开了洞的水桶,不管倒入再多的水都还是无法装满。

然而我实在不愿粉饰这种自我感受,至少我不打算把这当成惹人同情的外在特征,一直以来我都很努力地扮演着一位正常人。

“你不用立刻就上岗,等你想好了再来也不迟,我们公司的大门会一直为你敞开。”面试官向我递来一张纸质offer。

“那好吧……请让我试试。”

入职的第一天我就明白面试官所言非虚,这真的是一份非常适合我的工作。它枯燥乏味,没有上升空间,唯一的优势就是收入稳定。

我每天要干的就是把一大堆资料和文献进行整理、编码和归类,我不需要通读里面的内容,这对我的工作不会起到任何帮助,但要做到事无巨细还是得了解里面大致讲了什么,而这个过程占用我工作的大部分时间。

要整理的资料就如无底洞般看不到尽头,加班虽然不是强制性的,但面对来自上层的压力,加班几乎成为了一种自发行为,无论哪个时间段都有员工坚守在岗位,调休变成了不断增加的数字,根本没有用得上的一天。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这工作是为我这种社会边缘人量身打造的,并不是说我有多么喜欢它,但平心而论,它也没坏到哪里去。

这是我在这家公司工作的第十五年,一件事哪怕你再不喜欢、再不适合,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如今我已经完全适应了两点一线的生活节奏,工作上也没有遇到太多阻碍,就和当初凡事都能平和且柔软地处理好的老赵一样。

说起老赵,他去年就到了退休年龄,虽然他表示自己身体硬朗还能再干十年,但公司毕竟是政府部门,有这方面的条规,况且政府员工退休后也有足够的保障和福利,实在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倒是对退休生活没什么兴趣,我的日常生活就跟我的工作一样普通,倒不如说工作已经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并不是工作需要我,而是我需要这份工作,一旦我失去了它,等待我的将是无序与混乱。

只是有件事情说来也怪,自打我进到这家公司,从未见过有人主动提离职,但想来也是,若按照面试官的选人标准,这里的员工应该都跟我一样是社会的局外人。

没有值得一说的故事,对自己所爱的事物也没有绝对的把握,没有奋发向上的决心,没有放弃当下的勇气,不去强求自己做出改变,更不期望生活发生变故,就连年轻时那追求自由的天性,现在也已荡然无存,充满不确定性的人生不值得对它浮想联翩。

我不寄望于一飞冲天,只求安稳度日。我不炒股、不结婚、不旅游,戒了酒和烟,每个月的薪水只用来支付生活开支。虽然有时我会自问人生在世这样就满足了吗?但每次我都能想尽办法将自己说服。是的,这就足以。

在临近退休还有一年的时候,公司突然发出了有要事要宣布的紧急通告。在我任职的这二十九年间,遇到的能称得上是要事的只有服务器瘫痪这种级别的事故,而那一次也仅仅是把工作从线上转移到线下,更没有上升到需要全员集合的地步。

会场内坐满了人,无一人缺席。讲台上,担任面试官的董事脸上不再挂有公式化的笑容,满脸的皱纹挤在一块,其中闪烁着一点昏浊的泪光。他浑身抽搐,久久不发言,会场内回荡着隐隐的抽泣声。在座的员工完全没搞清楚状况,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一阵时间过后,董事冷不丁地说了句:“你们自由了。”

之后便是“殖民飞船”、“循环系统故障”、“仿生人”、“猜疑链”等一连串叫人听不懂的术语。总结起来就是我被解雇了,明天之后不必再来上班,公司不会作出赔偿,因为已经没那个必要了。

这是严重违反劳动合同的行为,我想讨个说法,但董事却不打算再做解释,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留下一群员工在会场内自生自灭。

员工们面面相觑,就像一群被丢在了荒岛的孩子般无助。但很快,所有人都接受了现状,虽然没有一个人彻底弄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他们还是井然有序地离开了会场,没有一点多余的喧闹声。

我很少在这个时间段离开公司,正午的阳光刺眼又毒辣,在我的印象中,踏出公司时迎接我的总是漆黑寂静的夜晚,不过我现在知道那些其实都是可控的。

我挺直佝偻的脊梁,大步走在平日上下班的人行道上。周围环境似乎正在发生某种剧变,天空开始撕裂,远处的建筑变得若隐若现,但我不去在意这些,而是享受独属于我的自由。

我走了很长一段路,也许并没有很长,但对一个缺少运动和健康作息的中年人来说,这已经比我过去这一年走过的路加起来都要长了。

格外安静的环境使我能听到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汗水浸湿了衬衫,代谢酸化的灼烧感在这具年老体衰的躯体中肆意蔓延,但这种痛苦却给我一种真正活着的感觉。

当我再也走不动,躺在地上休息时,一股莫名的不安先于积累的疲惫涌上了心头,胸口也感觉空荡荡的,仿佛生命里缺失了一块重要的拼图。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思考过得到自由后该去干什么,过去歌颂着想出去闯闯的自己也并没有一个实际的目标,自由只是我期望改变现状的精神寄托,它就像天上闪耀的繁星,只能看到其反射恒星的光,却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

去“城外的山景房”安享晚年的老赵得到了自由吗?跳进“湖中”摔死的阿斌得到了自由吗?恐怕我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了。

视野内的景色渐渐露出了原本的面目,泥土的气味、蝉鸣……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仿佛催促着我去接受世界的真相。我费力地站起身,望向沿路走来的宽敞大道,心里做出了重大的决定。

我抬起脚卖力地奔跑,向公司的位置奔驰,身后的景色开始更迭,如滴入水中的墨汁,迅速侵蚀着我的世界。但我不在乎,即便明天就是末日,我要做的事也不会发生改变。

“该回去加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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