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故事丨爱神(二十六)

原创故事丨爱神(二十六)

原创故事丨爱神(二十六)

26.

隔天一早,大厦谷派人来修门,来的两个男孩还没成年,四肢细瘦,神情拘谨。格雷欣留在门口监督他们工作。他六点半起床,早早地备好了一桌早餐,那时其他人还在梦中。奥罗拉这一觉睡得很沉。他前一天昼夜颠倒,同时大脑信息过载,几乎刚沾到枕头便不省人事了。不同于出发前的那晚,他这一夜没有做任何梦。

他是被修门的动静吵醒的。刚开始,他没有意识到那是电钻的声音,只在潜意识里觉得有东西出了故障,或者是有个人在尖叫。他睁开眼,想坐起来,起身时却被一样温热的物体打到了脸。他于是躺回原位,抬手将那东西抓住,摸了两秒,认出是萝瑟塔的左手。她的手又软又小,皮肤光滑,手指关节不明显,像一条条细长的花瓣。他不知道是否所有天使都这样。

他摸索着将她的手塞回去,从地铺上坐了起来。空气里弥漫着食物和花的香味。在他自己家里,空气是浑浊的,带着老屋特有的灰尘与朽木的气息,在夜里显得温暖,但在日间——尤其是午后——常常会让他感到胸闷反胃。裁缝家是油墨、咖啡和烟草味,有时还带些茶叶似的淡淡的苦味。肉店是血和肉味。教堂是冷空气、干燥的阳光和金盏花味。当某个地方闻起来太美好的时候,他反倒迫切地想要逃避。

在他发呆的同时,萝瑟塔动了动被他塞回床上的手,醒了过来。这间客房很宽敞,衣橱靠门立在墙边,紧挨着梳妆台,房间正中摆着一张橡木四柱床和一把配套的脚凳,两侧各有一个床头柜。由于地下没有自然采光,他们在入睡前留了一盏夜灯。睁开眼时,萝瑟塔首先瞧见嵌在床柱上的亮晶晶的黄铜配件,在米色灯光映照下,纤细的金属环正像野地里的萤火般闪动,引起了她的好奇,于是她伸手摸了一下。这个动作被奥罗拉听见了。

“你醒了?”他问。

“嗯……嗯。”她黏糊糊地回应,“嗯。好吵。”

“不是你弄坏的吗?”

“什么?”

“门。”

萝瑟塔坐起身,跪在床上,茫然地注视着眼前的墙壁,似乎想要辨认门外传来的噪声。半晌,她将右手探到肩后,摸了一下脊背。她原本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已经不能再穿了,杰奎琳借了她一套睡衣。棉布睡衣很薄,柔软亲肤,显得她肩胛顶出的两块凸起格外明显。她不舒服,想把紧绷的布扯开,又觉得那样不文明。她下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不满的咕哝。

“嗯?”

“我难受。”她说,“真烦人。现在几点了?”

“我不知道。”奥罗拉说,失焦的瞳孔正对着深灰色的天花板,“我在等你告诉我呢。”

萝瑟塔爬到床头,眯起双眼看着床头柜上的座钟。奥罗拉翻身侧躺着,鼻尖几乎要蹭上从床边垂下的被单。他感觉到,这间黑金色的卧房似乎正随着他的呼吸频率起伏,天花板一会儿弹得很远,一会儿又要压到他脸上。

“你哪里难受?”他问。

“背。我在长翅膀。”

“翅膀?”

“天使、都有、翅膀。”萝瑟塔将座钟拖过来,扔到枕头中间,拉亮床头灯,“就算砍掉也能再长一对新的,只是需要能量。我昨天揍了很多天使。”

“用逆位灵也可以?”

“可以。只是效果不如正位灵。我到外面去杀一千个天使,还不如实现人类的一个愿望。”

“嗯,”奥罗拉支起脑袋,“你的正位灵是?”

萝瑟塔停住了,转过头看着他。

“你不是都骑过了?”

“愿望呢?”他说,“那匹马能实现人类的什么愿望?”

“不关你的事。”

“我也是人。”

“实现不了你的愿望。”萝瑟塔冷淡地说,“你许不了那个愿。”

她边说边从床上下来,赤脚走到门口,但在即将开门时被梳妆台吸引了。她倾身过去,撑着台面,打量着镜中自己的影像。完全是一张少女的脸。要单从面部特征辨认天使,倒也并非绝无可能,天使的长相无非只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美。这种美的核心是模糊。一张天使的脸,往往是雌雄莫辨的,看不出人种和年龄,不同于从这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人,像是凭空降落在地上的,是由残留在空气中的只言片语化成的。乍看之下,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长相英气的女性,或者一个长相柔和的男性。

“我是个女人呀。”她说。

“嗯?”

“和她们又有什么区别?和曼顿,和格里费尔。”她侧过脸,灯光浅浅地勾出她从眉骨到鼻梁的线条,“看上去不都一样吗?”

“我看不见。”奥罗拉说。

开口的时候,他早已从地上起身,穿好了鞋,正站在萝瑟塔身后。镜子的高度不足以将他全装进去,只能够到他下巴上粗糙的胡茬。她透过镜子看着它们。

“我也不了解女人。”他接着说,“只要你说你是女人,我就承认你是女人。”

“我还需要你承认吗?”

“你之所以问我这些,不就是想要我的承认?”

萝瑟塔没有回头,但是狠狠地踢了他的膝盖。奥罗拉嘶了一声。

“跪下来。”她说。

“为什么?”

“我要看你的眼睛。”

奥罗拉显然不理解其间逻辑,但他还是跪下了,将双手撑在膝头。他的下巴从镜中消失,换成了他的上半张脸,漆黑的长卷发乱糟糟地盖在他前额上,两只眼睛藏在眉骨的阴影中。他一向很顺从她。然而这种顺从没有根据,让她觉得他既然会顺从她,自然也会顺从别人。他对世上一切似乎永远都是逆来顺受的。

“我才不稀罕这些。”她说,“你们人类真自以为是。”

“你在外城不是个修女么?”

“嗯……信众很喜欢我。”萝瑟塔随手拉开抽屉,瞧见几样灰蒙蒙的首饰,“他们真觉得我是女人,什么话都跟我说。当女人也挺好。”

“那我们来玩玩吧?”

“玩什么?”

“当女人。”奥罗拉说,“从今天起,你就当女人试试看。”

萝瑟塔想笑,但见他的表情如此真诚,又有点笑不出来。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涣散的瞳孔冻结在眼眶里,呈现出冰冷的的雪青色。

“行啊。”她说,“那就玩玩。”

她从抽屉里捞出一条二指宽的蛇骨链,拿舌尖舔了一点上面的浮灰,然后往脖子上系。这时她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大脑开始兴奋,手也不停发抖。项链擦着奥罗拉的膝盖落在地上。奥罗拉摸索着抓到项链,揉开金色的卡扣。

“我给你戴吧。”他说,“我能不能站起来?”

他的手指没有她想象得笨拙,甚至可以说很灵巧。她瞪大双眼,盯着镜子,觉得这串亮晶晶的饰品很漂亮,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现在几点了,萝丝?”这时奥罗拉在她身后问。

“七点半。”

“我们出去吧,萝丝。”他说,“我饿了。”

他咽了口唾沫,觉得喉咙很干,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里面。他们是最晚从房间里出来的两个人。到餐厅的时候,门已经换完了,海伦正坐在桌前,一手搭着小腹,杰奎琳和格雷欣在厨房。海伦面色疲倦,正看着桌上的两只苹果发呆。萝瑟塔咂咂嘴,走到桌前,在海伦右边坐下了。

“嗨嗨嗨,”萝瑟塔说,“你还没睡醒?”

“我睡得不好。”海伦淡淡地说,没有看她。

“到你这个时候,本来就不好过。”

海伦不置可否,只是闭上了眼。这时可以看见她金色睫毛之下青黑的阴影。奥罗拉挪到二人附近,坐在海伦左边。他开始在桌上摸来摸去地找水杯。

“你肚子还是没那么大,怎么跟别人不一样?”萝瑟塔说,“这都八个月了。”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一下海伦隆起的腹部。她的手有点凉,但海伦只是半眯着眼靠上椅垫,乖乖地让她摸。海伦·格里费尔是个孕妇。奥罗拉初来乍到那天,曾在花房外察觉到的那股类同于一个半人的存在感,其实正是海伦跟她肚子里的胎儿。新纪14年以来,由于食物资源短缺,外城生育率持续走低,生活环境越来越差,外城人连最原始的性|欲都不如以往了,所以奥罗拉其实没见过孕妇。他不清楚孕妇实际上长什么样,只知道她们把宝宝揣在肚子里。他对两性知识的全部理解仅限于裁缝过分夸张的色|情小说。

“我吃得不是很多。”海伦像在自言自语,“所以可能……我也想多吃点。”

“既然能吃饭,那就要多吃啊。”萝瑟塔说。

她一边说,一边盯着桌上的苹果看。她想知道苹果在人口中究竟是什么味道。奥罗拉这时仍然没有摸着水杯,但碰到了摆在餐桌中央的玻璃花瓶,于是他抽出花瓶里的花,放在一边,拿起花瓶开始喝。

“你们很熟吗?”他问。养花的水有股腥味。

“当然。”萝瑟塔瞪大眼睛,“她是我接过来的。”

“你?”

“我想来这边养胎。”海伦说,支着额头,“她当时恰好在内城附近,就坐我的车来了。还要多亏萝丝给我们指路。”

奥罗拉一边在想,从内城到大厦谷的路只有一条,就算是他也不会走错,一边又发现她也管萝瑟塔叫萝丝。这时萝瑟塔伸长手臂,越过海伦去拿他手里的花瓶。天使不需要进食,但偶尔也会喝水。

“为什么是大厦谷?”他问。

他的疑问在海伦意料之中。她睁开双眼,坐直身子,去够餐桌上的茶盏。

“当时在我内城的家里,出了一件事。”她说,“我是因为那件事才成为被祝福者的。”

“你的天使?”

“它杀了我丈夫,卫兵把它击毙了。”

“为什么?”

“那天不知怎么回事,忘了喂药。”她淡淡地说,“是我错了。”

或许是顾及到萝瑟塔就在旁边,她没有明说忘记喂药的后果,癫狂状态下的堕天使会伤人,这个奥罗拉能理解——的确有这种可能性。内城人把天使当做温顺的玩物,常常会忘记它们也有思想。天平之所以不会翻倒,完全是因为秤杆由光环打成,当光环供给不足以维持现有天使的理智,天平就会难以避免地朝更不可控的一方倾斜。

“家里的药还剩多少?”萝瑟塔问。

“不多。就算没出这事,等孩子一生下来,我丈夫也要把它送走。我本来还在争取……”

海伦边说,边伸出一点舌尖,去试杯中茶水的温度。她的舌头很薄,舌尖微卷,外加两点针尖般细小的瞳仁,让她看起来好像一条盘踞在扶手椅上的金蟒蛇。

“光环有市无价也好一阵子了,”萝瑟塔把花瓶放回去,将两条腿翘到桌上,“我就直说吧。大厦谷现在有条新渠道,和一个逆位灵是意识控制的堕天使有关,这事你们知道吗?”

“你说012?”

“什么012?”

“天使批号。”海伦说,“西里尔把012当实验对象统一训练,就在这儿。我们没有训练场的准入权限,但杰姬偶尔会路过那里。”

“怎么训练?通过音乐?”

“我不清楚。”海伦抬高声音,“杰姬?”

不过半分钟,杰奎琳·曼顿就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穿着整洁的衬衫长裤,系一条粗布围裙,双手还在滴水。她跟海伦是完全不同的两类女人。她身高中等,精瘦结实,皮肤是健康的橄榄色,一头齐肩直发漆黑油亮,两瓣厚唇抿成直线,褐色瞳孔明亮机警,像一头矫健的野生豹猫。

“嗯?”

“萝丝和她的朋友,他们在问训练场的事。”海伦说,“你认得那儿吧?”

杰奎琳瞥了萝瑟塔一眼,目光快速移开,最终落在奥罗拉身上。她知道他是瞎子,所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认得。”她说。

“那里什么样子?”奥罗拉问。

“两个大房间,一个是靶场。”杰奎琳看着他,简短地说,“因为里面有枪声,还有音乐声。”

“怎样的音乐声?”

“弦乐器。更多的我也听不出。”

奥罗拉想,艾文·伯纳尔倒没有骗他们,看来指令信息就编在竖琴声里,再通过磁带录音传递出来。只是录音具有时效性,还很可能会削弱实际效果。

“这样好了,杰姬。”这时海伦开口,“下次出门的时候,带他们去那儿看看吧。”

杰奎琳点点头,缓慢地眨了眨眼,从餐桌旁边走开。海伦将茶杯搁到桌上,后仰脖颈,伸了个懒腰。奥罗拉把花瓶里的花插了回去。

“你想起‘爱’了?”海伦问。

萝瑟塔食指摁着下唇,盯着苹果青红色的表皮发呆。她当然想到了。如果没想到,她不会这么害怕。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说。

“抱歉,打断一下。”奥罗拉说,“什么是‘爱’?”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一股诡异的错位感,似乎这一秒钟与他记忆中的某个时刻重叠了。什么是爱,奥罗拉?奥罗拉,什么是爱?它就这样看着他,坐在墙边,问他什么是爱。他想,这是一个很幼稚的问题……

“不是你想的那个爱。”萝瑟塔说,“‘爱’是个天使。”

她侧过头,看着他茫然的眼睛。当他的痛苦的神色和那双纯洁的、空洞的眼睛摆在一起时,他的脸就多出一种新的矛盾,不是两种情绪或两种特色的矛盾,而是两种概念的矛盾。在神眼中没有人的面孔,世界是很简单的,而人脸反映出的世界却如此复杂多变,处处都是灾难和痛苦。

“这个音乐天使并非特例。”她说,“曾经有过一个能控制同类意志的天使。在战争最后一年,它把大批天使召集起来,下了一个命令,间接导致了战争的结束。那个天使叫做‘爱’。”

“战争跟天使有什么关系?”

“本来没关系。”萝瑟塔说,“天使现世一千多年,亲眼见过我们的人很少,至少在战前是这样。即便是在战时,天使的存在也是最高机密,何况当时我们内部也有矛盾,堕天使忙着反扑天堂,没谁有空搭理人类。”

奥罗拉的眼球转了转,正对着苹果青色的那面。

“但的确有天使参战了。”他说。

“如果能把一个天使用好,效果不亚于一枚核弹。”萝瑟塔也盯着苹果看。以她的视角,苹果是红色的。“每个guojia,或至少每个联合体,手里都握着一个天使,否则玩不到最后。即便我们当时的重心在内讧上,天使在人类战争里的分量还是很重的。”

“‘爱’下了什么命令?”奥罗拉问。他喉咙里的异物感更强烈了。萝瑟塔看了他一眼。

“集体自杀。”她说。

“为什么?”

“没人知道为什么。‘爱’最令人费解的地方在于,它本身是个正常天使,没有堕天使的动机,没人知道它为什么要毁灭自己的种族。当天自杀的天使有两万多个。下达那个命令以后,它被天堂就地处决,我们称那天为审判日。”

奥罗拉的瞳孔开始颤抖。他渐渐从黑暗中看到一些东西。不是某样具体的东西,而是一种光感,一种未来,或说一种全新的可能。他想,普通天使或许没有感情,但它们是有思想的,一旦这种思想发展到与原有认知相悖,它们就要设法解决这个矛盾。旧世纪最后一年,发生了某一件事,让“爱”看到了矛盾的根源。矛盾的根源是天使。只要天使不存在,世界就能回到正轨,至少在它看来是这样的。

“你为什么戴着那个?”海伦突然问。

她的目光落在萝瑟塔颈间那串项链上。在听这些陈年往事的时候,她已经慢慢地困了,这时是半眯着眼睛,有点迷糊地在问萝瑟塔。她记得这个堕天使对首饰不感兴趣。

“这个呀?”萝瑟塔说,“我想打扮打扮我自己。刚刚起床的时候,我跟奥罗拉说要当女人。”

“当女人?”

“不可以吗?”

“可以。”海伦疲惫地说,一手抚摸着肚子,“就当女人吧。”

她说完便闭上双眼,呼吸变得沉重而富有规律。这时格雷欣走出厨房,熄灭了餐厅的顶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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