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景

春景

春景

是不是在春天的时候,那些十五六岁的高中生们会不自觉地散发出渴望爱情的磁场来,被某种奇妙的东西给控制住,给寄生住,变得敏感而异常。就在那场春的盛景里,爱情像青色的沼泽一样轻柔地牵住我的脚踝,诱惑着我把头埋入甜蜜的泥浆里。

回忆起最初,我想要一场恋爱,大约是高一下学期的时候,那时候刚刚文理分科。对于爱情,我怀着一种创作者的心态,类似于我小说《初恋》中南秋最初是在小说上遇到的困境,不知道怎么来描写爱情,然后就想要寻找一个人来爱一样(当然这并不是她真正的理由)。我比起我笔下的角色更加无情,我强迫自己去爱上些什么。如今的我很明白我爱的并不是具体的某物,而是爱本身的再生产。这就是欲望的运行机制,我们从来想要的东西都不是那个物件或者人本身,而是不断奔向趋近原乐的过程。就像是不断撞击壁垒的铁锤,每一锤都是一次渴望,但是那些在锤和壁垒间被粉碎的渴望之物却不是我们的所要,那只是符号对我们的的一次谎言。

直到这场满是欺瞒的爱情结束,我都没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我以为自己是爱的,于是就开始疯狂地追求着她,这个坐在我前面的女孩,我不得不抬眼就是她,她就像是UI一般成为了我每天双眼所及的一部分。她是一个很普通但是非常努力的女孩,我是看着她成绩一步步提高的,最后高考考上了比之前的目标更好的学校,哪怕是分手之后提起她我都有种自豪感,啊,真的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啊。与之相比,我是一个很懒惰的人,不愿意在一件事情花费太多时间,总是怀着某种投机心态,哪怕是现在,我都还是怀着类似的心态。

好吧,聊聊最初的时候吧。那是一个春天的晚自习,我头顶上隐形的触角仿佛收到了感召,我写下了高中的第一首诗,《春》。那是骗局的开端,就是因为这首诗让我相信我的心意是出于我的心中本愿。诗歌或者说某些真诚的文字有种自欺欺人的魔力,可能是随手写下的东西,却会反过来影响作者,让他自己信以为真。我就这样把自己投身到了春景的泥沼中去了。我每天給这个坐在我前面的女孩买喝的或者早餐,那是我当时每天希望有人能替我做的事情,所以我才会给她买。但是这种突发恶疾般的好意对于他人来说似乎有些过于沉重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有的时候也会直接拒绝掉。那就是说,我做得还不够好啊,我这样对自己说,愚蠢地做着这样那样的事情,殊不知这种行为反而会让他人感到痛苦。

没有人能够忍受他人的凝视。这是真的,不相信的话可以在现实里试一试,人们的视线就像是尖锐的解剖刀一样。当然了,这里的凝视是但不只是物理上的视线,凝视是一种相互的过程,当一方投来凝视的时候,另一方就陷入了某种被动的螺旋里。凝视是一种投影,一种改造,我们被父母凝视,被爱人凝视,被社会凝视,然后我们不得不对这种凝视做出回应,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的身体或者人格就在被硬生生地折叠成为他们凝视中的形状了。

很多时候情感上的天平关系和我们想象中的恰恰相反,那些伸出舌头舔舐他人脚心的人反而是情感上的主动者,因为他们在主动地投掷着自己的视线,而被他们投掷视线的人出于大他者的规制(人际关系的潜在规则)不得不回应他们。他们会因此得到一种愉悦,他们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因为他们从他人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受虐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生物,它们只需要向施暴者投向视线,然后就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就足够了,那些施暴者就不得不挥下巴掌打疼自己的手心,痛的火辣。这种视线真的是对于那些施暴者的吗?不,其实那只是一种僭越,因为他在某种程度上冒充了大他者的地位,施暴是不符合公序良俗的,但是在受虐狂的凝视下,人们不得不被痛苦地改造成为施暴者。所以当傀儡般的施暴者施暴时,受虐狂便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伟大。

没有意识到这些的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追求着心中那个幻影般的“她”,一次又一次沉重地凝视着。最后我决定向她表白,在某个下雨的夜晚,我像平常一样和她用手机短信聊着天,问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与好恶。但是在某个瞬间,春雷滚动,我意气地写下我的爱意,是的,我跟她表白了。理所当然地,她拒绝了我的表白。不过悲哀的事情发生了,我并没有感受到太多挫败感,反而是从这次激烈的视线投掷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是的,我被拒绝了。但是那就意味着我成为了被否定的一方,这并不是多么丢人的事情,反而是一种极致的成功。因为对于平等的两人来说,拒绝需要的勇气比提出要求需要的还要多得多,但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人的勇气总会出现缝隙,我只需要等待这样的缝隙就好了。

那段时间我读了很多浪漫主义诗,以叶芝和济慈为主,然后写下我自己的诗,我把自己投影到了苦情的叶芝身上,然后从中获得某种成熟的优越快感,负伤者总是会更加吸引人们的眼光。我把这些诗给她看,她也会敷衍地点评两句,说一句“写的好啊”然后就还给了我,我知道她看不懂,但是与此同时我能够看到,她身上承担的我的视线却愈发沉重。

大约五六次,这是我在那之后表白的次数,甚至更多,当然一次都没有成功。

接着,春天就结束了。暑假和朋友在网吧玩了个痛快,把那个女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那两个月我没有写下一首诗,只记得拉上窗帘的黑黑的网吧,以及中午卖炒饭的大叔推着车经过时的饭香。

然后是九月,高二开学的时候老师做出了一个改变我人生的决定,把我的座位和那个女孩的座位互换了。这就意味着我变成坐在她前面的人。我像往常一样生活和学习着,直到某个午觉醒来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了我的感情好像诡异地消解殆尽了,我的眼前一片宽广,不会再投掷到某人的身上了。于是,我不再追求她了,就仿佛当初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我把手柄摔到了地上,拔掉了电源。

但是,就在我退后一步的时候,有趣或者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股我曾经投掷而出的滚烫视线,最后又绕了一圈回到了我的身上,重重地击中我的后背。

冬天的时候,一个诡异的时刻,我和那个女孩以及女孩的一个朋友一起回家,至于为什么是那样的组合,我也记不太得前因后果了。回家的时候好像是九十点钟的样子,天很冷,空气中飘散着某人吐出的白气,学校旁的单行道车辆和行人也不多。一路上我们聊的东西现在也记不太得了,无外乎作业老师同学食堂。那个女孩突然把她的朋友拉到一边,说了些什么,接着就一路小跑跑向公交车站。她的朋友(知道我之前喜欢那个女孩)笑眯眯地凑上跟我说那个女孩说她喜欢我。我当时以为只是在开玩笑,但是哪怕是玩笑,心里的某团火焰也被重新点燃了。她拍着我的背,说:“赶紧追上去啊!”

我的脑子完全没有办法思考了,但是双腿倒是很快地追上了那个女孩。

“我听D说你喜欢我?”我跑到她的前面,倒退地走着问。

“嗯哼。”她低着头应和着。

“我也喜欢你。”我说,但是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兴奋,就像是吃井才抽出了想要的角色一样,端详着这个角色,心里思考真的值得吗?

“嗯哼。”然后她伸出了手,我牵了过去,她的脸很红,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太冷了。

当时的我真的还喜欢她吗?哪怕是六年之后的我也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好像我现在都还不知道到底什么是喜欢。我理解的喜欢是那些文学电影动画片里面构建出的“本真”玩意,是一种不被污染的东西。但是在现实时空中追求一个不被异化的东西,或者说幻想一个不被污染之物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被污染或者异化后的行为。那些文艺作品对我投掷的关于“爱情”和“喜欢”的视线让我认为那才是所谓“真物”,但是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那种东西,或者说当人们在念出“真物”是什么的刹那,它就会以一个极快的速度被污染,就像一个不可明说的秘密。

不管这份感情本真与否,我终究是拥有了自己的初恋。但是没过多久,我就意识到了我曾经对她做出的凝视是如何的暴行,让我怀疑女孩对我的表白是否只是一场隐蔽的复仇而已。

“好看吗?”她指着自己的美瞳问我,那是她偷偷戴上的,颜色并不是很明显的那种。

“好看。”

其实我并不觉得好看,但是我必须回应她的视线。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她总会因为一些莫名的理由生闷气,然后我就会以一种罪人般的态度面对她,可是明明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开始接触她喜欢的东西,口红色号、男团偶像、真人综艺,那段日子的我好像不是我了一样,我明明最讨厌那些东西了吧,我讨厌粉饰的一切,但是我现在却在脸上擦脂抹粉起来。为什么我要做这些呢?因为有个人在后面用圆珠笔戳着我,轻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等我回头的时候,她就会用那道灼热的视线看着我。那股灼热并不是深切的情意,而是一种近乎于报仇般的情感。就这样,我被《寄生》了:

“那粉色的、如梦般的

花朵的颜色

成了我皮肤的颜色

我不再是我

只是这古怪花粉的奴隶

是一颗粉色炽热恒星的行星”

只不过,这一次被凝视的对象,是我。

我和她在午睡的时候喜欢偷偷牵着手,我的姿势很难受,不得不把手臂稍微扭曲一点才能牵到她的手,而她只需要把手伸直就可以了。我开始如一张纸一般被折叠成她想要的形状。

这样的爱情持续到了毕业的时候,这一年半的时光我们也只是牵了牵手,虽然她有时会说想要接吻之类的事情,但是我总是红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方面是青春期的羞赧,但另一方面我也没有在牵手之上更多的欲望了,甚至就连春梦都经常不是她的脸庞。在高考前夕,在班上的最后一天,老师给我们留了一下午的自由活动时间,让我们彼此交换写下未来祝福的明信片。而我给她写了一首诗,具体内容现在已经失传了,只记得是按照月为单位写的我和她从相识相恋到告别的故事。是的,我准备和她分手。虽然本来因为可能会影响高考生的心态,分手之类的事情一般得高考之后再说,不过这也能看出我当时的心态,我之所以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已经想要结束这场我们彼此视线的抛接球游戏了。只是她当时就哭了,她的泪水让我感到负罪与痛苦,然后我安慰她说那就继续交往吧,我可真是个优柔寡断的家伙。

我和她高考在一个考场,我们考完会一起走一段,畅想考完了去哪里玩什么的。然后考试结束了,她考得很好,我考得很差,虽然很有失水平,但是我这也算是咎由自取,懒惰的代价。那段时间我很痛苦,她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因为她知道她的安慰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嘲弄。中间我们出去玩过几次,简单地看个电影什么的。我们也互相提过两次分手,但是剩下的那个都会尽力挽回,所以最后都还是没有分手了。直到某个迷梦般的日子,那天我得了重感冒,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吃了药在沙发上盖着毯子躺了一下午。睡到大概九点多的时候,我掏出手机看时间,就看到了她提出的分手。

这一次,一种强烈的疲倦如磨损礁石的海浪般拍打着我,我没有多说什么就同意了,发烫疲惫的眼眶里也挤不出来一滴泪水。直到第二天,我才能打起精神来,眼角含泪地写下这样的一段文字:

“昨天感冒了,一回家就睡着了,睡到九点多钟,就收到了简讯,除了累我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就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这份感情就像被封存在一罐玻璃罐头里,外表看起来亮丽精致,其实不知道添加了多少防腐剂。我们都想要让它存在得更久,就像青春一样,让它不要腐坏,不要像正常的水果那样轻而易举地发酸发臭,至少能透过玻璃看见流动的糖水果肉,看见曾经可能有过的某种甜蜜或者牵强。但是终有一天,防腐剂也会过期,霉菌蔓延上我的身体,绿色的霉斑生根发芽。这无关时间,也无关于你。

总归是好的,它似是灭绝了,却又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哪怕到了今天,那些寄生的藤蔓依旧有一部分缠绕着我,但是已经成了我的身体的一部分。因为凝视是相对的,就在我的身体被痛苦地捆绑着的同时,我也依凭着这些干枯的枝叶。

总归是好的,它似是灭绝了,却又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是不是好的还无从得知,但是终究是无法从我的皮肉间割舍了。大学四年除了小组作业我没有再和任何女同学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未来会如何。

我只知道在这六年间的许多晚上,午夜梦回时,我也还是经常能够看到那场盛大的春景,在青梅色的舞台上,我们衣着华丽地登场,出演着对方眼里的自己,脸上一度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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