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介丨洛氏文学圈与迹象文学社比较研究:论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创造天赋”

译介丨洛氏文学圈与迹象文学社比较研究:论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创造天赋”

译介丨洛氏文学圈与迹象文学社比较研究:论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创造天赋”

1. 引言:洛夫克拉夫特能否作为神话创造学会作家一员,或是否应该如此归类?

1967年,正值《霍比特人》大火之时,时今已故的格兰·古德奈特(Glen Goodknight)在南加利福利亚州创立了神话创造学会,1968年开始登出公告,1969年1月首次出版学会期刊《神话传说(Mythlore)》。

此学会与托尔金的《指环王》、C.S.刘易斯的《纳尼亚传奇》以及充满奇幻色彩的小说题材之间的联结关系,当然人尽皆知。有些人也许会发现学会对查尔斯·威廉姆斯(Charles Williams)的神秘惊悚故事颇有兴趣,诸如《王中王(The Greater Trumps)》、《狮领地(The Place of the Lion)》以及《万圣节前夜(All Hallow’s Eve)》。以上提到的三位作家皆是迹象文学社(Inklings)名声在外的成员,在这牛津大学团体里,参与者麋集于酒吧或学校宿舍中,批评手头的作品、豪饮干啤。托尔金创作《魔戒》第一版的努力,也离不开他那些迹象文学社的伙伴们。

在早期的神话创造学会杂志中,随处可见有关迹象文学社的评论与艺术作品,其中包括最受粉丝追捧的蒂姆·科克(Tim Kirk)和乔治·巴尔(George Barr)两人的画作。《神话传说》首刊及1969年2月的公告中,古德奈特在迹象文学社和同类作家中选出了三位作家的文章,其中包括乔治·麦克唐纳(George MacDonald)、G·K·切斯特顿(G.K.Chesterton)——出乎意料的是,其中还包括了H·P·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

洛夫克拉夫特!一个彻头彻尾的种族主义者、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和运用哲学唯物主义创作低俗(pulp)恐怖故事的作家。在一份重视基督教的迹象文学社和志趣相投者的大名单中,洛夫克拉夫特在这显得格格不入。据我所知的事实来看,神话创造学会的杂志中没有刊登过洛夫克拉夫特的文章,唯有一篇学会分会刊登在《神话速递(Mythprint)》的《梦寻秘境卡达斯(The Dream-Quest of Unknown Kadath)》阅读简报。

在我看来,古德奈特并没有邀请人们将洛氏书信圈中诸如罗伯特·E·霍华德(Robert E.Howard)、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Clark Ashton Smith)的作品发表在神话创造学会的刊物上。首先,已经有一本专写剑与魔法的粉丝小说杂志了,那就是Arma。尽管巴尔和科克两人为Arma和神话创造学会杂志提供了艺术画作支持,但毕竟没人会指望在Arma看见关于霍比特人、the Istari、the Ringwraiths、the Stone of Solomon、Marcellus Victorinus、Simon the Clerk、Meldilorn、Tinidril以及Puddleglum的作品文章;同样也没人指望在《神话传说》里找到King Kull、Crom、Solomom Kane、Maal Dweb、Satampra Zeiros与Namirrha。霍华德笔下野蛮人柯南的通俗冒险并不仅仅因为有神、龙和魔法师而认作是神话故事。至于史密斯——他采用了霍华德的文风但逐渐削减了物理的剑术成分,转而佐添起诡异的病态感。

不过,刘易斯与托尔金或许读过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托尔金也可能在自己的小说中留下了某种证明。古德奈特选取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也似乎是有理由的。接下来我会进行分析此种可能性。

2. 迹象文学社和洛氏文学圈之间有联系吗?

在迹象文学社最热闹之时,托尔金、刘易斯、威廉姆斯同友人们时而一周会面两次,有时甚至不止两次。洛夫克拉夫特住在普罗维登斯,若没有在纽约闲逛逗留,他偶尔会乘坐公共汽车沿途会见友人,但他与圈内成员之间的联系大都是依靠数不尽的信件建立起来的。我无意准确给出谁是谁不是洛氏“文学圈”的成员,只有必要提出他这三位同事:霍华德、史密斯以及唐纳德·旺德烈(Donald Wandrei)。

奇幻小说爱好者都希望知道迹象文学社成员是否读过洛氏文学圈的作品,当然反之亦然。值得注意的是如下可能或已确定的几点:

[1] 2011年11月30日在讨论黑暗邪术(Eldritch Dark)的过程中,据名为“calonlan”的网友称,短篇小说作家、诗人及艺术家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在晚年读过《霍比特人》及《魔戒同盟》部分章节。“Calonlan”似乎与CAS认识。

[2] 洛夫克拉夫特本人也读过不少查尔斯·威廉姆斯的精神惊悚故事,其中的正统论激发了HPL的思考。他写到:

本质上来说,这根本算不上恐怖文学,而是披着奇幻外衣的哲学寓言,作者关注的对象不在于对生活肌理和情绪内容的直接复制。他试图通过符号和思想转变来阐述人类本质,对于那些持有传统或正统的宇宙联系观的人来说,这种转变具有意义之处。这种正统宇宙观不会真正地尝试去描绘人类面对未知时不可描述的体验……要从这种处境里得到全面解脱,我们必须严肃地对待宇宙组织的正统论观点——这种观点放在当下完全不合时宜。(转引自S.T.乔希(S.T.Joshi)《吾乃天命之人(I Am Providence)》第878页。感谢2016年4月21日约翰·拉特里夫(John Rateliff)在Sacnoth’s Scriptorium博客中贴出以上资料)

洛夫克拉夫特不太可能读过《降临阴间及万圣节前夜(Descent into Hell and All Hallows’s Eve)》,这部小说也许是威廉姆斯七部小说中最具“洛氏”色彩的。

[3]几近肯定的是,刘易斯读过且受到了唐纳德·旺德烈一篇故事的影响,后者是洛夫克拉夫特的笔友兼阿卡姆之屋(Arkham House)的合作创始人。在短篇小说《天渊之别(The Great Divorce)》最末几页,刘易斯承认自己受益于一篇美国科幻故事,但其标题和作者已经忘记了。这篇故事应该是1934年1月刊登在《惊悚科幻小说》的《庞然大物(“Colossus”)》,旺德烈在其中讲述了这样一种观点,即我们的宇宙与超级宇宙(super-universe)相比如同亚原子般渺小,英雄可以在宇宙间旅行穿梭。而在刘易斯这里则涉及一次从地狱到天堂的巴士旅途,小说中如此写道:“地狱比尘土世界(earthly world)的鹅卵石更小,但更抵不上这真实世界(Real World)的一粒原子。”

[4]显而易见的是,托尔金于1963年读过一本名为《剑与魔法(Swords and Sorcery)》的平装编选文集,此书是编辑L·斯普拉格·德·坎普(L.Sprague de Camp)送给他的副本。该编选集包括洛夫克拉夫特受邓萨尼勋爵(Lord Dunsany)影响后创作的小说故事《来到鹿野苑的厄运(“The Doom That Came to Sarnath”)》、史密斯的《阿沙茅斯的遗嘱(The Testament of Athammaus)》以及霍华德的柯南系列故事《月下阴影(Shadows in the Moonlight)》。德·坎普在1967年拜访了托尔金,据他的说法托尔金很欣赏柯南故事。托尔金自己的德·坎普编选集副本于几年前在ebay上出价拍卖。http://www.tolkienlibrary.com/tolkien-book-store/000971.htm

[5]刘易斯很可能读过洛夫克拉夫特的《疯狂山脉(At the Mountains of Madness)》和刊登于《惊悚科幻小说》的《超越时间之影(“The Shadow Out of Time”)》。他阅读过美国纸浆杂志的事实是肯定的。下面,我会探讨《疯狂山脉》、《超越时间之影》可能分别对刘易斯的《寂静的星球(Out of the Silent Planet)》、《黑暗塔(Dark Tower)》中的片段产生的影响。

得出的结果并不多,但超出了预想范围。

迹象文学社-洛氏文学圈之间显得有缘无分。迹象文学社创作大量作品之前,罗伯特·E·霍华德就已经自杀了;《霍比特人》于1937年出版,刘易斯的《寂静的星球》次年出版,但洛夫克拉夫特也于1937年逝世。史密斯逝世于1961年,而他的奇幻小说生涯已与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之死一同结束了。威廉姆斯于1945年意外死于手术,刘易斯死于1963年,十年后,托尔金也去世了。

3. 文学影响:两者有共同之处吗?

一边是托尔金和刘易斯,另一边是洛夫克拉夫特、霍华德与史密斯,两者均得益于邓萨尼勋爵的架空神话。(反过来说,我认为邓萨尼则受到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的影响。我猜测邓萨尼的梦境世界(dream-worlds)脱胎于柯尔律治诗作《忽必烈汗(“Kubla Khan”)》“deep romantic chasm”一句。但与其在此争论,我不妨邀请读者进行一次思考实验:请假设《忽必烈汗》至今不为人知,并当作新发现的邓萨尼勋爵作品出版。我觉得你会同意将其看作是颇具“邓萨尼风格”的作品——尽管该诗的邓萨尼风格早于邓萨尼,且实际上比他写得更好)。

邓萨尼似乎对美国作家是不可或缺的,但对英国作家来说却并非如此。他那些愤世嫉俗的观点也许会吸引洛氏文学圈,但对迹象文学社的作家们没什么效果。我将邓萨尼看作一位“反托尔金人物”,因为他本人夸耀鼓吹笔下那梦境世界的非现实性。“珠宝商桑戈布林德之悲惨故事,及殒命厄运”这样结尾到:“对于这次解救,商人王子那唯一的女儿冷眼相向,虽早先满怀尊敬之情,但很快变得咄咄逼人、阴郁寡言。她称自己家乡为英国的Riviera,时常将她那单精纺的茶杯套挂在嘴边,一直到故事结束时都没有去世,但最后她在自己住宅中死去了。”诚然,这是个相当极端的例子。(《神话传说》在前102期中刊登了两篇邓萨尼的作品)。

丝毫不用怀疑这六位作家都读过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Algernon Blackwood)的小说故事,尤其是刘易斯、托尔金和洛夫克拉夫特。托尔金在他的《<魔戒>名称指南(Guide to the Names in The Lord of the Rings)》(转引自贾利德·洛布德尔(Jared Lobdell)《托尔金指南(A Tolkien Compass)》,第一版)中提及布莱克伍德;刘易斯在年轻时,相当热情地为亚瑟·格里弗斯(Arthur Greeves)介绍布莱克伍德的《沉默的约翰(John Slience)》,其中包括下面提及的《古代巫术(“Ancient Sorceries”)》;洛夫克拉夫特则在论文《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Supernatural Horror in Literature)》中称赞了布莱克伍德。

但除了洛夫克拉夫特,布莱克伍德是否影响过这些作家的写作,这算是另一个问题。我主张这样一种可能性,即例如托尔金的那兹古尔(Nazgûl)在某种程度上归功于布莱克伍德的《温迪戈(“The Wendigo”)》。布莱克伍德的《柳树林(“The Willows”)》也许是洛夫克拉夫特最热衷于创作的怪奇小说题材:“在此,小说叙事的艺术性、克制性达到了极高的水准,无需紧张的段落、亦无错误的音符,却也能产生持久的辛辣感”。当瞥见《暗夜呢喃(The Whisperer in Darkness)》里那只在佛蒙特州洪水里翻滚的奇怪生物时,也许提醒着读者,《柳树林》那膨胀的多瑙河中也有些什么东西。

刘易斯十分欣赏威廉姆·霍普·霍奇森(William Hope Hodgson)的《边境的房子(The House on the Borderland)》,洛夫克拉夫特同样赞扬了这篇故事,另外还称赞了霍奇森的其他小说,霍奇森的“宇宙主义”可能对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洛夫克拉夫特与托尔金都很欣赏M.R.詹姆斯(M.R.James)的《古文物专家的鬼故事(Ghost Stories of an Antiquary)》。有关证明请参见洛夫克拉夫特论文《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及托尔金《论仙境奇谭(On Fairy-Stories)》补充版本。洛夫克拉夫特许多故事有具有浓烈的古物学元素,对罕见的神秘卷轴的引用也可能来自于詹姆斯,尽管前者笔下的神秘魔法书籍很容易看出是杜撰的,而詹姆斯笔下的时而是真实存在的。我认为托尔金对咕噜(Gollum)的创作概念可能源于詹姆斯小说《埃尔伯力克教士的剪贴册(“Canon Alberic’s Scrap-book”)》中的鬼魂(加之詹姆斯·麦克布莱德(James Mcbryde)的插画)。

在《神话传说》首期(1969年1月刊),格兰·古德奈特提到作家阿瑟·梅琴(Arthur Machen)也许会受到神话创造学会的读者追捧,因此李·斯佩斯(Lee Speth)共在几期《神话传说》中撰写了关于他的文章。

梅琴最引人瞩目的是他那些经典中篇恐怖小说。大卫·卢埃林·多兹(David Llewellyn Dodds)手中有一本早期手稿的摘录簿(牛津大学,MS Eng.e.2012),这本至今未出版的书籍由查尔斯·威廉姆斯保存,并受到他的朋友弗雷德·佩奇(Fred Page)互动投资支持。有篇文章(P.124)引用了梅琴的中篇恐怖小说《潘神大帝(“The Great God Pan”)》,并展开了这样一种猜想的可能性,即威廉姆斯有考虑将梅林(Merlin)当作潘的后代。值得一提的是,梅琴与布莱克伍德均在一段时期里参加了黄金黎明的赫尔墨斯结社(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而且威廉姆斯可能也是其中一员。(证据尚不确定,可以参见格雷维尔·林多普(Grevel Lindop)传记《第三轮迹象文学社(The Third Inkling)》第66页)。本文提及的作者中,梅琴、布莱克伍德以及威廉姆斯(哪怕只是一段时间)是对神秘主义组织最感兴趣的几位人物。梅琴绚烂美丽的圣杯故事《王者归来(The Great Return)》预示了威廉姆斯小说中部分具有崇高感的段落,例如《天堂战争(War in Heaven)》中的弥撒。

洛夫克拉夫特与霍华德对梅琴早期恐怖小说了如指掌,以至于尝试模仿他的文风:洛夫克拉夫特的《敦威治恐怖事件(“Dunwich Horror”)》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提及的《潘神大帝》,霍华德那令人厌恶的《黑石(“Black Stone”)》似乎也很大程度来自于梅琴的《火焰金字塔(“Shining Pyramid”)》。史密斯也应该读过梅琴的小说,但我认为托尔金没读过这位从威尔士出生的作家的小说。1969年,刘易斯图书馆目录中包括有梅琴的小说《隐秘的荣誉(The Secret Glory)》,其笨拙地将圣杯故事和对英国公立学校的挖苦讥讽结合在一起。该目录的名单是乔伊·格雷欣·刘易斯(Joy Gresham Lewis)的书籍,很可能CSL从没有读过它们。

对热衷于追根溯源、企图找到对洛氏文学圈与迹象文学社都真正重要的文学前辈的读者来说,亨利·瑞德·哈格德(H.Rider Haggard)也许是最值得他们去发现的。

托尔金本人对影响通常持谨慎态度,但他承认,哈格德小说《她(She)》中的阿梅纳塔斯陶片(the Sherd of Amenartas)对自己写作起到了重要作用,这块陶片如同奇妙的机器开启冒险旅程。从哈格德到那些可能是模仿哈格德的作家,从杰克·伦敦(Jack London)到罗伯特·E·霍华德均可以通过“种族记忆(racial memory)”将现代英雄导回、联系于古代王国中的冒险英雄(参见霍华德《蠕虫之谷(“Valley of the Worm”)》等)。

刘易斯可能将手边哈格德的浪漫小说全都读了个遍,当他创作维多利亚时期的纳尼亚故事《魔术师的外甥》时,当他想象可怕又美丽的简迪丝(Jadis)在伦敦大肆破坏时,他一定想起了《她》。我将总结他对下面哈格德传记具有挑衅的评价。《极乐阴影(Shadows of Ecstasy)》(第4章)中,当罗杰·英格拉姆(Roger Ingram)向祖鲁人(Zulus)酋长因卡马西(Inkamasi)致敬时,查尔斯·威廉姆斯选中了哈格德的名字;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中称赞哈格德小说《她》“非常完美”。

其他文学前辈对一边很重要,但对另一边就不那么重要。对托尔金和刘易斯一边来说重要的是:威廉姆斯·莫里斯(William Morris)、乔治·麦克唐纳;对洛夫克拉夫特、霍华德和史密斯来说就是:坡(Poe)。

4. 洛夫克拉夫特对刘易斯、托尔金可能产生影响吗?

基本可以确定,刘易斯读过《惊悚科幻故事》1934年1月刊上旺德烈的小说《庞然大物》,并在那时前后就可能已经成为该杂志的常驻读者了。

刘易斯完全有可能读过《疯狂山脉》,这篇小说在1936年2月、3月和4月刊连载。哈格德写下“失落的种族(lost race)”小说,讲述存留世界偏僻一隅的古老文明,洛夫克拉夫特则依照于此,将一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Miskatonic University)远征队派到地球最遥远的地域,在那里,我们能发现一支早于人类诞生的文明存留遗迹。

随着戴尔(Dyer)和丹弗斯(Danforth)深入解密,《疯狂山脉》花了大量篇幅叙述地球遥远的过去,他们仔细勘察了非人类的旧日支配者(Old Ones)创造的壁画艺术。通过这些壁画,揭露了旧日支配着的身份,即来自外太世界的古代科学家,同时也是地球生命的起源之因。约翰·加斯(John Garth)认为,刘易斯于1937年5、6月开始创作《寂静的星球》(https://johngarth.wordpress.com/2017/03/31/when-tolkien-reinvented-atlantis-and-lewis-went-to-mars/),读者可能记得,在一片美丽且古老的火星岛屿上,兰塞姆是通过解读雕刻才发掘到太阳系的原始历史的。这些雕刻揭露了基督教天堂战争、撒旦被逐的故事真相。如哈格德这般浪漫冒险作家来说,壁画艺术可以作为隐含远古历史的手段,但洛夫克拉夫特和刘易斯则专门用来描绘最古老的文明起源。

对于洛夫克拉夫特的《疯狂山脉》,它还可能促进了刘易斯三部曲的第一部创作。后者的读者可能记得这样一个情境,即兰塞姆在马拉坎德里亚人(Malacandrians)中逗留了数星期后再次看见了人类,通过火星人的眼睛瞟了几眼(第19章)。在《疯狂山脉》中,叙事者身处在想象中,认出了一小群旧日支配者——它们沉睡数百万年后再次苏醒,受到一群狗攻击(是以往那个时代没有进化的狗),并第一次与人类面面相对:“疯狂的四脚野兽”,“一群包裹在奇怪装束与装备里、同样疯狂的白色猿猴”【1】。毋庸置疑,就如瑞德·哈格德借雕刻来揭露过去一样,透过其他生物之眼看见人类的奇异效果可能是来自格列佛的第四次航行(Gulliver’s Fourth Voyage),当叙事者在慧骃国(Houyhnhnms)度过快乐的旅居生活后,他将自己和其他人类都看作了丑陋的雅虎(Yahoos)。当然,不是所有的文学效果都能轻易地溯其源头。

但无论如何,刘易斯确实没有提及过洛夫克拉夫特之名,相反是诸如促进他创作科幻小说的林赛(Lindsay)、威尔斯(Wells)以及斯塔普顿(Stapledon);尽管如此,两者相似之处仍令人惊异。

在故事展开上的差异也是如此。刘易斯巧妙地将兰塞姆对真相的掌握融入于故事叙述之中,而部分读者可能会觉得大篇幅地叙述旧日支配者的过往则显得枯燥乏味。洛夫克拉夫特时而在叙事之中插入小小的提醒,以告诉读者恐怖之事还未到来。这些篇幅显得冗长无聊,但许多读者觉得这恰好是符合口味,仍愿意继续阅读、沉浸享受。

然而,洛夫克拉夫特与刘易斯之间存在着巨大的相似性,他们均创作非常具有想象力、文笔精湛的浪漫故事,这些故事不仅因信仰理念而出众,还以阅读性广为特色。《疯狂山脉》中不断回响的是柯尔律治(《忽必烈汗》)、坡(阿瑟·戈登·皮姆(Arthur Gordon Pym)),而《寂静的星球》借用的是弥尔顿(酒神科摩斯(Comus))和威尔斯。

那说到洛夫克拉夫特刊登在《惊悚科幻小说》的另一篇小说《超越时间之影》呢?刘易斯也许在1936年6月刊上是读过的,而且如果确实如此,他很可能在未完成的科幻小说《黑暗塔》中留下受影响的痕迹,这部小说大概是在《寂静的星球》写后不久着手创作的。

洛夫克拉夫特在去世前几年,一直希望创作跳脱出恐怖的小说,尽管是为了追求更恐怖的结局而如此设想的,而且他希望唤起读者的畏惧和惊异感。这在《超越时间之影》中尤为突出。相反,刘易斯则在《黑暗塔》中加入了大量高度恐怖的元素。我们可能认为《超越时间之影》和《黑暗塔》是作者双方最接近彼此的故事,我认为这确实是我们发现到的事实。

在这两个故事的叙事框架中,记忆和梦都得到解释的可能。两者都运用了一种难以清晰描述的手段,影响身处当下的意识转移到另一时间之中。在此,当下此人的意识要么居留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之中(《黑暗塔》),要么就在完全一致的身体里(《超越时间之影》)。该人物在图书馆中查阅了大量资料,了解到他身处的地方和时间,并发觉有可怕之事悬在头顶。《黑暗塔》的部分段落,尤其是《超越时间之影》中讲述的是,威胁可能对我们当下的世界露出它的面孔。洛夫克拉夫特的创作点在于,故事中甚至有个片段涉及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忠诚(子对父孝),而刘易斯促进的是斯库达摩尔(Scudamour)对一位知名女士的爱情。

两个故事的差异性也变得如此明显。当洛夫克拉夫特那叙事者的意识穿越到遥远的时间后,他除了写作、阅读和观察四周外别无他法。洛夫克拉夫特对他那“世界建构(world-building)”的想法满怀自信,他对奇异怪调的情境描绘让读者在“惊悚”结局前保持警惕(当皮斯利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澳大利亚废墟里,发现了一篇数百万年写下的手稿,这一发现并不令人震惊,因为读者一直知道皮斯利逗留于遥远过去的梦境与记忆是可以相信的)。对部分读者来说,对伟大种族(Great Race)的文化调查似乎只算得上是附录性质,我认为,考虑到该小说的本质是要对现实经历进行证明(given the story’s supposed nature as a testimony of actual experiences),所以这是合理的。

相反,《黑暗塔》也许在叙事者与说明性材料之间交织处理得更流畅一些。读者看到了数页生动、但也许是恐怖的另一时空(Othertime)的奇异往事。灾难接踵而至,两个时间的思想突然发生意想不到的沟通交流。当刘易斯将斯库达摩尔置身于另一时空之中,这个年轻人发现自己化身为一名针刺者(Stingingman),正准备刺向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斯库达摩尔在现实世界的未婚妻的翻版。而当另一时空的侍从向他报告一场危机将要来临、白衣骑手快要发动袭击时,斯库达摩尔也要表现得如知情人士一般。实际上,刘易斯在这一点上比洛夫克拉夫特更像一个“低俗作家”!

洛夫克拉夫特在《疯狂山脉》、《超越时间之影》中贬低了其所认为的传统道德,这部南极小说(Antarctic story)的叙事者开始意识到尽管旧日支配者拥有怪异的生物学特性,但它们“都是人/男人”。也就是说,它们都是理性动物(就像《寂静的星球》将火星人成为哈努(hnau)),追求着科学,但也创造出受催眠控制的奴隶;同时,伟大的种族屠宰掉“有缺陷者”并实施“法西斯社会主义(fascistic socialism)”。与之相反,《黑暗塔》的道德观是基督教式的,明显表现在好人物在另一时空看见医学实验像纳粹一样将人体作为对象、并把人类当作没有自由意志的奴隶时,他们对此表现出憎恶感。

尽管刘易斯和托尔金并没有以科幻和奇幻的方式对基督教教义和圣经进行系统性重述,但他们也是根据深刻的基督教想象出发的,这一事实在他们的创作中无处不在。例如,《魔戒》的阿拉贡(Aragorn)是个旧派救世主(Christ the Savior);《黑暗之劫(That Hideous Strength)》中受腐的人类试图建造全新的“巴别塔(Tower of Babel)”。

我不认为洛夫克拉夫特是为了系统性地讽刺、讥仿基督教而有意创作一套故事的,但有理由认为《疯狂山脉》是对《创世纪(First Book of Moses)》有关人类起源发现的蔑视,转而认为进化溯源的人类祖先诞生于旧日支配者之手;或认为《敦威治恐怖事件》是对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戏谑;抑或是认为克苏鲁神话中多种多样的神秘主义书籍,诸如《死灵之书(Necronomicon)》揭示邪教的形式、预示群星再次归位之时的末日灾难,便是对《圣经》的嘲弄。洛夫克拉夫特也在部分情节中偶然提及过《圣经》,如《异星之彩(“The Colour Out of Space”)》中树枝顶端诡异的光芒被比作圣灵降临节(Pentecost)中使徒头顶的火舌。

顺便提一句,那托尔金呢,他有写过什么后洛夫克拉夫特式(late-Lovercraftian)的句子吗?确实有,就在未完成的《概念社文集(Notion Club Papers)》里。在此,一群男性学者麋集于一起,培养情操、互相交流,特别是讨论时空旅行的可能性;有位学者的理论认为,也许可以与陨石进行“共鸣”从而与外太世界心灵沟通,这不只是局限在太阳系而是达到更远的地方。读者一眼就看得出洛夫克拉夫特从这种想法里创作的故事。

正如洛夫克拉夫特的《超越时间之影》,对梦境现实的窥见是给故事发展打下基础。概念俱乐部(Notion Club)的学者们便将其梦境与噩梦联系起来,当这一联系泄露时,使他们与发生在地球上的史前灾难沟通起来,并牵涉到与称为兹古尔(Zigūr)这一超乎人类的实体之间建立联系。他们研究了古老语言的遗留片段,这些片段揭露了一场发生在努曼诺尔(Númenor)/ 亚特兰蒂斯(Atlantis)沉没之前的灾难——而且这场灾难猛烈地冲进学者们的现代世界,卷起狂风、摧毁房屋,几乎所有的气象学家都不知其因。读者能够想起在《超越时间之影》里,皮斯利(Peaslee)担心狂卷怒风会从澳大利亚的古代废墟中喷涌而出。

我不清楚托尔金是否读过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如果说刘易斯手边有一期《惊悚科幻故事》,并传给朋友阅读,这种假设并不是没有道理的。洛夫克拉夫特会非常赞同托尔金在《论仙境奇谭》中的评论,即故事可以填补“探索空间与时间”的渴求、“与其他生物沟通交流”的愿望。前者是洛夫克拉夫特成熟时期小说的主题,他本人同时也在《超越时间之影》中对后者进行了分析,即通过想象伟大种族的成员们发送心灵信号,从而与外太空其他理性生物建立联系。洛夫克拉夫特不信什么创造者(Creator),但他会尊重托尔金将文学艺术家看做“次创造者(sub-creator)”的想法,毕竟如托尔金一样,洛夫克拉夫特也煞费苦心地想要打造“第二世界(secondary worlds)”的真实性。

我认为,洛夫克拉夫特开始着手写那些被公认为“克苏鲁神话”的故事时,他随手创作了诸如书籍和实体等等东西,这完全是随心所欲写下的,但随着本论文因篇幅有限而讨论的这两个故事被洛夫克拉夫特创作出来后,这些书籍和实体渐渐能整合到同一叙事之中。无疑,《超越时间之影》是《疯狂山脉》的续作,保守地说,也很容易将《暗夜呢喃》中的元素整合到洛氏宇宙主义叙事的框架里面。

如果《惊悚科幻故事》编辑让洛夫克拉夫特创作更多中篇和短篇小说出来,我相信洛夫克拉夫特很可能会有意地阐述、探索出一种“克苏鲁传奇(Cthulhu Legendarium)”——这是一种宏大的科幻小说类型,克苏鲁在其中可能都无关紧要。这种奇幻故事中的魅力,无疑是从洛夫克拉夫特晚期创作中散发出来的。如果洛夫克拉夫特再多活几十年,他可能会遇到困扰托尔金的疑难,即在已发表的”与将要创造的“事实”之间寻求调和。我们知道在托尔金《中洲历史(The History of Middle-earth)》最终对奥克(Orcs)感到非常头疼:它们是如何做到既有理性,但同时是无法拯救的物种的?同理,洛夫克拉夫特在其晚期创作中对意识转换的内容也深感不安,这符合严格的唯物主义吗?

然而在事实上,为《诡丽幻谭(Weird Tales)》写个新的恐怖故事,总比围绕这叙事框架要容易得多。《魔女屋中之梦(“The Dreams in the Witch House”)》和《夜魔(“The Haunter of the Dark”)》也许优于洛夫克拉夫特的前期作品,但似乎在他取得的成就里微不足道。我想起刘易斯在《瑞德·哈格德的神话创造天赋(The Mythopoeic Gift of Rider Haggard)》中的评论,《她》的续作《阿耶莎(Ayesha)》姗姗而来,文笔超出之前,但相比之下又缺乏神话创造力量。

本段注:

  1. 《疯狂山脉》译文引自trow论坛竹子译本,https://trow.cc/board/index.php?showtopic=19122,下同。

5. 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不足之处在哪?

关于这一点,与其主张说洛夫克拉夫特与刘易斯、托尔金并驾齐驱,我应该在重要方面强调说,事实并非如此。通过刘易斯的《文艺批评的实验(An Experiment in Criticism)》,我们知道了为何洛夫克拉夫特会被经常看作是位糟糕的作家,同样也解释了为何知晓、热爱高质量文学作品的读者也会被洛夫克拉夫特所吸引。

每个关注文学的读者都应该看看刘易斯的书。他让我们从阅读开始,而不是去区分好书烂书。但优秀的阅读(good reading)的特点是什么,糟糕的阅读(bad reading)的特点又是什么?

糟糕的阅读同样追求传统故事,但坚持肤浅的新奇感(因此,一个糟糕的读者会欣赏公式化的小说,当记起已经读过该书之后却立马搁在一旁);糟糕的阅读把文学当作消遣,而不是把时间用到该用的地方,也可能借助文学来做白日梦;糟糕的阅读对用词毫不在乎。其必然的结果就是经常保持糟糕阅读的人会被优秀的写作所排斥,后者会邀请、要求并奖励读者所投入的注意力。

洛夫克拉夫特时常被看作是个糟糕的作家。人们可能会借批评一些洛夫克拉夫特的早期作品来自娱自乐。但在此,让我们看看也许是他最好的作品《异星之彩》。洛夫克拉夫特给这个故事注入了一种宏大且具感染力的风格,但只需对着一句话推敲,他的尝试就略显失败了,在此:“这非自然的光芒是一团偌大的星座,如同一群被尸体喂饱而肿胀的萤火虫,在受诅咒的沼泽之上跳着地狱的萨拉班德(sarabands)舞曲”(注意斜体字)。诡异的光线从井里喷射而出,但明喻随着故事而消失,由于这种写实性的措辞太过偏怪,因此削弱了描写的力度。把真实的恐怖奇异之物与想象的恐怖奇异之物进行比较,这简直毫无道理。从这里看得出,读者不应该仔仔细细地阅读这个句子,如果真的有人去推敲这句话什么意思,那他会想,萤火虫并不吃肉啊。考虑到这个字面上的井和水库对故事剧情是如此重要,那用“受诅咒的沼泽”这一比喻实在不可理喻。

洛夫克拉夫特有个坏习惯,就是太早地使用具有激烈性的修辞语。在他另一部最好的作品《疯狂山脉》里,当叙事者第一眼看到这令人惊异的地域时,他描述道:“在这幅奇景里始终渗透着某种暗示,暗示着某些惊人的秘密与潜在的揭示。就仿佛那些光秃秃的如同梦魇一般的尖顶标志着一座可怖门径旁的立柱,指引着我们通往梦境里的禁忌国度,以及那些遥远时间、空间以及其他维度里的难解深渊。”。这个叙事者在故事还没展开时显得太过小题大做了,因为还有很多事情在后续有待发生;用明喻来说明山脉展现出的模样“仿佛”是通往“那些遥远时间、空间以及其他维度里的难解深渊”的大门,这点则是臃肿不堪的,因为显而易见的是它们本就是如此(参看第3章,第12章)。

洛夫克拉夫特过分使用这和那(that)、这些和那些(those),营造出了一种假上帝视角(cod-protentouseness),这点可能是他从不少低俗小说中学过来的。以下,是《疯狂山脉》稍前部分的一些例子:“这巍峨山脉间吹来的邪恶风暴一定猛烈得能将任何人逼疯”,“(探险者的狗)很讨厌那些太古代生物”,“置身在那片疯狂山脉投下的阴影里,任何人都应当小心自己的想象力”,“当我们踏进那可怖的避风处时”,等等。

另外,洛夫克拉夫特小说的糟糕因素还包括对情节的处理不当,例如预设“惊人的”结局以及情节重复等等。如在克苏鲁神话中占据重要位置的《暗夜呢喃》,在处理巧妙利用当地传言和神秘新闻(冥王星的发现)之间、在神秘怪异的氛围和想象丰富的视域之间,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害,以及那靠着愚蠢的叙事者及其伪装而拉长的尾声,明显只对当局者有用而读者一眼便能破解,这显然没有说服力。在《疯狂山脉》中,洛夫克拉夫特不可理喻地添加进他对旧日支配者文明的卖弄阐述,包括对它们动机的结论,以及此般很难从雕刻图中看出的内涵与预兆。

洛夫克拉夫特并没有完成高中学业,他的写作偶尔会暴露出他作为自学者的变化历程——有时大量学习资料杂糅了粗略且有误的知识背景,这也反应出他自己的选择。因此,他在《疯狂山脉》中似乎对地质时间了如指掌,但也可能暴露他对石化形成、风蚀过程的了解不足。叙事者及其同伴一同飞跃山脉,但机门大开,或者说,这不是个带加压舱的飞机,那他们可要好好忍受刺骨凛寒和喧吵轰鸣了。当他们着陆之时,洛夫克拉夫特马上想到的是,他们在高海拔遭受了缺氧状况,但他似乎在后两百多页里将其抛之脑后里,最终导致只有两人幸存。戴尔和丹弗斯得知,旧日支配者拍打膜翼从星际空间飞至地球,当罗伯特·E·霍华德在柯南系列故事《大象之塔(“The Tower of Elephant”)》中写道长有大象头的人飞越太空,也许他没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但洛夫克拉夫特想到了吗?

6. 洛夫克拉夫特成熟的克苏鲁神话小说对刘易斯的“神话创造(Mythopoeic)”有影响吗?

如果说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小说符合C.S.刘易斯神话创造的要求标准,这或许为我们揭示出,纵然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有不容争辩的缺点,但仍吸引了部分读者。本文会马上对此进行讨论。

“洛夫克拉夫特成熟的克苏鲁神话”小说主要为《印斯茅斯的阴影(“The Shadow Over Innsmouth”)》、《暗夜呢喃》、《疯狂山脉》和《超越时间之影》。比起洛粉称作的“克苏鲁神话”,这份名单算得上是非常短小,也许他们还会加上《克苏鲁的呼唤(“The Call of Cthulhu”)》、《敦威治恐怖事件》、《魔女屋中之梦》、《门外之物(“The Thing on the Doorstep”)》以及《夜魔》等等,此类故事关联起来的依据是洛夫克拉夫特常用的参考与概念,但与我挑选的作比,这些故事中的“神话”元素似乎更像附属物,或者并非故事的重心所在。新入洛夫克拉夫特文学坑的读者如果先读了我选的四篇小说,再想去读其他小说,那他们可能会沉浸其中,不会觉得之后读的故事有什么神话叙事,反而会觉得它们是相对传统的恐怖故事。《丘(“The Mound”)》的“神话”元素也许更多,这篇小说通常被认为是洛夫克拉夫特与齐里拉·毕晓普(Zealia Bishop)合作的,其中可憎的地下昆扬(K’nyan)文明痴迷于实施诸如奴隶制、大屠杀与人体活剖等等,因而这篇故事比我选的四篇更阴森恐怖一些。

我忽视了如《梦寻秘境卡达斯》的洛氏“梦境世界”故事、偏传统恐怖故事的《屋中画(“The Picture in the House”)》(也许跟狄更斯《匹克威克外传(Pickwick)》中“会让你毛骨悚然”的胖孩子有关系)、安布罗斯·比尔斯式的(Ambrose Biercesque)的《地窖中(“In the Vault”)》、坡式的《寒气(“Coll Air”)》以及撒旦崇拜者式(Satanist)的《查尔斯·迪克斯特·瓦德事件(Case of Charles Dexter Ward)》。

尽管“克苏鲁神话”这个术语被广泛使用,但这并非洛夫克拉夫特本人所创,读者也不应认为他费尽心思地让所有提及克苏鲁、死灵之书之类的故事都能处处保持一致。然而,我所关注的那四个晚期小说故事的细节可以说是保持一致的。洛夫克拉夫特最初似乎拥有两种动机,一是在小说故事中反复提及地区、禁书、实体和人类的名字:以此营造一种(虚假的)“叙事框架”,并以一种团体之间打趣的方式供友众之间娱乐,有点像刘易斯在那本兰塞姆系列书籍《黑暗之劫》中提及了托尔金的“努米诺尔(Numinor)”【2】一样,但他的朋友不太喜欢这样做。

有时传言说托尔金想要创作“属于英国的神话”。洛夫克拉夫特则明显想要唤起创作“属于新英格兰的神话”之念头,因为克苏鲁神话故事与这个地区处处有着联系。要是此处可以引用长文,如下便是洛夫克拉夫特《敦威治恐怖事件》的开头(紧跟着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的题词);在某种情况下,读者也可以认为这是该小说故事的最佳部分【3】:

在马萨诸塞州中北部地区旅行的人若是在迪恩斯角另一边的艾尔斯伯里峰走岔了路,就会来到一个古怪而偏僻的小乡村。他们会发现路面逐渐延伸向高处,而被野蔷薇环绕的碎石墙则从两侧渐渐迫近,挤压着留在满是尘土的弯曲小路上的道道车辙。在随处可见的森林里,树木似乎都生长得格外的巨大;而那些野草、荆棘与灌木也都生长得相当繁茂,一点儿也不像其他有人定居的地方。奇怪的是,耕种的土地却非常稀少,而且都很贫瘠;零星散布着的房屋也全令人惊愕地保持着统一的风貌——古老、肮脏而且破败不堪。偶尔,旅行者们也会看见一些饱经沧桑的老人孤独地待在破败的门阶前,或是站在乱石散布的山坡草甸上。不知为何,旅行者们通常都不太愿意向这些人问路。他们实在太过沉默和鬼祟,因此人们会莫名地觉得自己好像正面对着某些禁忌的事物,并且希望自己不要与他们扯上关系。每当小路延伸向高处,让旅行者们看到位于密林之上的群山时,聚集在他们心中的古怪不安就会变得更加强烈起来。那些山峦太过圆整,太过对称,反而给人一种不太自然的感觉,让人觉得有些不适。那些山头上大多竖立着由高大石柱组成的奇怪圆环。有时候,天空会格外清晰地映衬出这些石环的轮廓。 小路时常会被深不见底的山峡与深谷截断,而那些架设在那些深渊上方的简陋木桥却总让人觉得不太安全可靠。而当道路翻过山头,再度延伸向下的时候,旅行者们会看到大片绵延的沼泽。这些沼泽会让人本能地觉得厌恶。倘若是在夜晚,藏起来的夜鹰会开始短促的尖啸,不计其数的萤火虫则伴着由北美牛蛙的刺耳鸣叫所交织成的无尽沙哑旋律开始翩翩起舞,此时人们几乎会觉得有些恐惧。发源于半球形山峦之间的密斯卡托尼克河上游蜿蜒迂回地流淌在群山脚下。而那股涓细、闪亮的流水总是让人古怪地联想起蛇的形象。 靠近那些山峦的时候,旅行者们往往会更加留意那些覆盖着密林的山坡,而非环绕着巨石的峰顶。这些阴森耸立的山坡看上去是如此的幽暗和险峻,不由得让所有的过客都希望远远地避开它们。可是,他们无路可避。随后,他们会看到一座廊桥,以及位于廊桥后的小乡村。那座小乡村蜷缩在溪流与圆山那几近垂直的陡峭山坡间。乡村里一堆堆腐朽破烂的复折式屋顶似乎预示着这些建筑要比矗立在临近区县的其他建筑古老得多,而这往往会让旅行者们觉得有些讶异。靠近些后,他们又会不安地发现大多数房子早已荒废,并且坍塌成了一堆堆废墟,就连那座有着破旧尖塔的教堂而也变成了小村庄里的一间邋遢杂货铺。旅行者们大多不敢穿过桥上的阴暗走道,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而等到他们穿过去后,旅行者们又会觉得村庄的街道上飘荡着一股淡淡的不祥臭味——那就像是霉菌生长并朽烂了数个世纪后积累的气味。如果旅行者能够尽快离开那个地方,顺着群山脚边的羊肠小道走下去,穿过山那边的平坦乡野,重新回到艾尔斯伯里峰,他们往往会觉得倍感宽慰。往后,这些旅行者或许会在某天得知自己那天路过了敦威治。 外面的人总是尽可能不去拜访敦威治。自从某件恐怖的事情发生后,所有指向那里的路标全都被摘掉了。以寻常的审美眼光来看,那里的景色其实非常优美;但从来都不会有艺术家,或夏季游客涌向那里。在两百年前,当谈论魔女之血、撒旦崇拜以及林间精怪还不至被人嘲笑的时候,人们总习惯拿这些东西当作疏远那里的借口。而在我们这个充满理性的年代里——自1928年敦威治恐怖事件的真相被那些心系这座小镇以及全世界的福祉的人们掩盖下去后——人们依旧会有意地避开那块地方,即便他们说不出确切的原因。或许有个原因能够解释人们为什么会避开那个地方——虽然那些不知情的外乡人并不知道个中缘由——生活在那里的居民全都堕落又颓废,让人厌恶,就像新英格兰地区许多如死水般的地方一样,这些人已经在倒退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他们自己形成了一个新的族群,并且在心理与生理方面都有着诸多因为退化和近亲通婚而导致的明显缺陷。他们的平均智力低得可怜,而他们的历史里也充斥着公开的恶毒行径,如语焉不详的谋杀,悖常的乱伦,以及某些几乎不容言说的暴力与变态行径。那些老一派的上流阶层——以两三家于1692年从塞伦(Salem)搬到这里并且持有贵族纹章的古老家族为代表——堕落得没有那么厉害;但许多家族的旁支早已深深地融入了卑贱平民的行列,只能通过他们的姓氏回顾其不光彩的过往。沃特雷与毕夏普家族中的某些人依旧会将自己的长子送去哈佛或是密斯卡托尼克大学,但这些年轻人却很少会再度回到这些祖孙共住的破败屋檐之下。

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称作的“恶魔之地(Lovecraft Country)”如马文·匹克(Mervyn Peake)的《歌门鬼城(Gormenghast)》一样,是对想象创造之地的真实补充。刘易斯《黑暗之劫》中有一个在布莱克顿学院场地上为爱人招魂的情节,读者可以将其与敦威治恐怖故事的描述作一个对比。当然,洛夫克拉夫特在《敦威治恐怖事件》的故事脉络中踩下了不详的管风琴踏板,但刘易斯没有这样做;这两个例子都需要读者放慢脚步,尽情享受这考古式的描写【4】:

我只造访过布莱克顿一次,那次我劝说主人让我走进森林,独自在那待一个小时。他说声抱歉,让我进了森林,就锁上了大门。 极少有人被允许走进布莱克顿森林。森林的大门是建筑大师伊尼戈·琼斯之作,也是唯一的入口: 高墙环绕森林,森林宽约四分之一英里,东西长约一英里。如果你从市井中来,经过布莱克顿大学,走到森林边,步入某个圣地的感觉就油然而生。首先你会穿过牛顿方庭。此方庭地面铺有碎石,颇为干燥:装饰华丽而不失优美,格列高利时代的建筑四周环绕。然后你就会走进一条荫凉的,隧道似的过道。过道走到一半,几乎已经黑暗下来,除非左手通往会堂的门敞开着,或者是右边食堂的小窗打开了,可以瞥到室内的阳光落在墙壁上,飘出一缕新鲜面包的香气。你从隧道里走出来,就走进了一个中世纪的学院:回廊围绕着一个名叫”共和”的方庭 ,比牛顿方庭要小得多。和牛顿方庭的干燥相比,这里更显得绿草如茵,草坪上支柱耸立,柱石也让人感觉柔软鲜活。礼拜堂也不远:古旧大钟嘶哑沉重的钟声从头顶传来。沿着回廊,走过纪念已故布莱克顿校友的纪念牌、骨灰瓮和胸像,然后缓步下行,来到一个阳光普洒的方庭,名叫“爱丽丝夫人方庭”。左右侧的建筑都是十七世纪所建:矮小,简直像家宅,还有天窗,长满青苔,覆以青瓦。你身处在一个甜美的新教徒世界中。可能会让你想起班扬或者沃尔顿的生活。爱丽丝夫人方庭的正前方没有建筑,只有一排榆树,一溜高墙。此时,人们才猛然听到流水潺潺,斑鸠吱啁,离街道已经很远,更无喧哗。墙上有一扇门,直通一条不露天的走廊,两侧均有窄窗,从窗子向外探头看去,会发现你走在一座桥上,温德河泛着沉暗的涟漪,从脚下流去。现在你已经快到终点了。打开桥头一侧的小门,就是研究员的草地保龄球场。穿过草地,你就看到了布莱克顿森林的高墙,透过伊尼戈琼斯所制的大门,可以一瞥阳光下苍翠的森林和树荫。 我想,一被高墙围住,就让这片森林更显怪异。因为一旦有什么被封闭起来,人们就会不由自主地认为其必有异常之处。我向前走过安静的草地,有一种被接纳入内的感觉。树木很疏朗,可以清楚地看到远处的花木,所经行之处似乎总是林间空地;走在和煦的日光下,四周树荫俨俨。我独自一人,只有绵羊总是把青草啃得短短的,还不时抬起长长的蠢脸盯着我;这种孤独不像是在户外,倒像是独处于荒弃宅院中的一间广厦内。我还记得我当时想:“在这种地方,孩子要不就害怕得要命,要不就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一会我又想:“但是当一人独处,真正只有一个人时,每个人都是孩子:还是每个人都不是孩子?”青春和年龄只触及我们生活的表面。 半英里一会儿就走完了。但我似乎走了很久才走到森林的中心。我知道这就是中心,因为我来这里主要就是为了看这半英里一会儿就走完了.但我似乎走了很久才走到森林的中心.我知道这就是中心,因为我来这里主要就是为了看这个:这口井,有台阶可以拾级而下到井边,井边一园尚有古代道路的遗迹,已经残破不堪了。我没有踩上这道路,而是卧在草丛中,触摸这道路。这就是布莱克顿镇或布莱克顿森林的中心。这井就是所有传说的起源,我想,也是布莱克顿学院最初成立的原因。考古学家们认为道路的泥瓦工艺是极晚期的罗马—不列颠时代工艺, 完成于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的前夜。 布莱克顿森林是如何与布莱克顿律师相关的 还是个谜。我设想是布莱克顿家族利用了名字上的巧合,就自以为是地相信,或是假装他们和这片森林有联系。当然了,如果那些传说是真的,哪怕只有一半是真的,那这森林就比布莱克顿家族古老和多。我想不会有人太关注斯特雷波所著的 《布莱克顿》,尽管十六世纪布莱克顿学院的某个院长看了那本书之后说:“最古老的文献告诉我们,自有了不列颠,就有了布莱克顿。”中世纪的歌却可以回溯到十四世纪。 布莱克顿之丛林兮,智者永夜 于此中兮,梅林安卧 呦呦低吟兮,继以浅唱 这就足以证明这口四周有不列颠一罗马时代旧路的并就是梅林之井了。可是直到伊丽莎白女王御宇的时代,这个名字才为人所知。当时的院长肖维尔在森林四周建起高墙,意在“拔除异教和野蛮之迷信,此泉妄名梅林之井,应禁绝对此井历来之种种淫祀,禁守夜,禁乐游,禁舞蹈,禁化装游戏,禁制摩根饼。凡此种种,为天主教及异教淫祀之集大成者,淫奔邪妄已臻其极,应一体禁止,永加厌弃。”布莱克顿大学不仅以此行动和这处森林一刀两断, 而且当活到快一百岁才寿终的肖维尔博士尸骨未寒之际,克伦威尔手下的一员大将就以铲平 “这座小树林和其圣地”为己任,派了一小队人马来执行这个虔诚的任务,其气势让当地的乡下人震骇。这个行动计划最终不了了之,但是布莱克顿学院和大兵们在森林中心大吵了一架;学富五车、洁身自好的理查:克罗被火枪击中,死于井台上。谁也不敢说克罗是“天主教徒”或者是“淫奔之徒”,但传说他的遗言是:“呜呼,诸君,梅林是魔鬼之子,一日食君之封,则忠君不贰,尔等尚是贱婢之子,视尔叛逆弑君,得无愧乎? “不管经历多少变迁,各届布莱克顿学院的院长,在就职日上都要仪式性地饮一口梅林井中之水,盛水之大杯,极其古朴优美,是布莱克顿学院的镇馆之宝。

面向我们时,由于刘易斯进行了部分伪考古的引用,因此我们会读出一点《敦威治恐怖事件》的味道。洛夫克拉夫特的叙事者如此写道:

1747年,刚到敦威治公理会教堂的亚比雅·哈德利牧师曾经以“撒旦与他的小魔鬼们就在附近”为论题发表过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布道。其间他说到: “我们必须承认,在这里许多恶魔们用来亵渎神明的行径已经变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绝对无法否认。阿扎赛尔、巴泽勒尔、别西卜以及彼列所发出的那些应该被诅咒的声音,如今正从地下传来。有数十位尚在人世的可信证人可以为证。就在不到十四夜前,我就曾听到我家房子后面的山丘中传来清晰的邪魔对话。在那里面回响着咯咯声、滚动声、呻吟声、尖啸声以及嘶嘶声。在这尘世没有什么东西能发出那种声音。这些声音一定来自那些只有邪术才能找到的洞窟,只有恶魔才能开启的巢穴。” 在发表过这次布道后不久,哈德利先生就失踪了[……]。

在故事的稍后部分,我们了解到:

根据阿米蒂奇博士在脑里的默默翻译,那书页上写着:“人类既非这地上最古老的主人,也非这地上最后一任主人。寻常的活物与物质亦非独行于世。旧日支配者昔在,旧日支配者今在,旧日支配者亦将永在。不在吾等所知之空间,而在诸空间之间。彼等平静行过,彼等于初源行过,彼等位于空间之外,而吾等不能见其踪影。犹格·索托斯知道大门所在。犹格·索托斯即是门,犹格·索托斯即是门之匙,即是看门者。过去在他,现在在他,未来皆在他。他知晓旧日支配者曾于何处闯入;亦知晓旧日支配者将于何处再次闯入。他知晓彼等曾踏过地上的哪些土地,也知道彼等仍踏在哪些土地上,亦知道当彼等行过时为何无人得见彼等。借由彼等气味,世人偶尔可知彼等近了,但无人可知晓彼等容貌,然世人可从彼等的人类子嗣身上窥见彼等的容貌;彼等子嗣亦有各样的相貌,有世人最真切的幻想,亦有如彼等一般无形无实之形体。若在适当的时节于荒凉土地上说出某些词句,呼嚎过某些仪式,则彼等将行过并腐坏那些土地,而无人得见彼等。风会喋喋转述彼等声音,地会喃喃转述彼等意识。彼等令森林屈服,城市粉碎,然没有森林与城市可见彼等之手。冰冷荒原之上,卡达斯知晓彼等,而谁人知晓卡达斯呢?南方的冰雪荒漠与沉没大洋的小岛上承载着刻有彼等印记的石头,而谁人得以眼见那些封冻的城市,那些有海草藤壶的密封高塔呢?伟大的克苏鲁亦是彼等兄弟,然其亦只可模糊感知彼等所在。呀!莎布·尼古拉丝!透过那污秽,汝可知晓彼等。彼等之手已在汝之咽喉,而汝仍不见彼等;彼等居所在汝之门槛。犹格·索托斯即是门之匙,诸空间皆汇聚在此。世人统治着彼等曾统治之世界;彼等亦将会统治世人所统治之世界。春夏过后就是秋冬,秋冬过后亦是春夏。彼等耐心等候,因为彼等终将再度统治此地。”

这段文本必定是上千部同人小说的灵感源泉,事实也确实如此。从洛夫克拉夫特最著名的、且是(根据在故事中频繁出现)唾手可得的《死灵之书》来看,这段文本一定是洛夫克拉夫特创作中最长的了。《死灵之书》不仅是巫师的魔典(conjurer’s grimoire),而且是关于地球“真实的”史前历史的记载。其后的那段引文(也只有这点!)与托尔金的《西界红皮书(Red Book of Westmarch)》类似。

迹象文学社与洛氏文学圈作家之间的一个重要区别,必定在于读者对他们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来说,威廉姆斯的小说理应被看作“假期”小说,即便格兰兹(Gollancz)(也是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的出版商)还是费伯(Faber)出版了实体书籍,那也改变不了事实。威廉姆斯的其他书籍由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刘易斯和托尔金的书籍也由牛津出版,并且他们的小说通常是精装书并经著名的出版商出版。相反,洛夫克拉夫特、霍华德以及史密斯写作则希望在纸浆杂志上发表,例如著名的《诡丽幻谭》,其不可避免的垃圾封面上画着诸如性感女孩遭受有虐待倾向的异教牧师威胁。他们了然于心,大多数读者显然想要原始般的官能冲击感(crude sensationalism)。

透过洛夫克拉夫特的信件,能够发现他喜欢去惊吓读者,但最终却希望写出一些更加诗意的、例如布莱克伍德《柳树林》这样的故事。这种矛盾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中爆发、形成豁口。在《印斯茅斯的阴影》里,他煞费苦心地营造出一种强烈的地区特色元素,以及书写隐藏在一个偏僻的新英格兰港口城镇下的秘密历史。人们可能会将其故事背景设定的重要性,与布莱克伍德经常被选编的故事《古代巫术》中一个秋色浓郁的法国山城进行对比。洛夫克拉夫特的叙事者了解大量有关印斯茅斯的历史,这个马萨诸塞州的隐匿小镇可追溯到殖民时期。但尽管他在这些方面颇有用心,但洛夫克拉夫特的内心冲动并未压抑下去。故事叙事者向一位老酒鬼询问,后者向他透露了关于印斯茅斯镇中居民、经济等等的重要背景信息。然而,这一幕的高潮则是老酒鬼的目光越过叙事者的肩膀,看到了颇为可怕的东西;因此他发出尖叫,但实际是洛夫克拉夫特喊出来的:“呃——啊——啊!呀……咿——呀……!……呀!……”【5】有人认为,如果洛夫克拉夫特知道自己的故事会出现在克诺普夫(Knopf)出版的书中,那他就会将故事中的自己抓住,并将其扔到故事之外。试想托尔金喊出那兹古尔的尖叫声,那会是多么惊人啊。在迹象文学社中最接近描述可怕声音的,是托尔金在《霍比特人》中拼写了咕噜那不悦的吞咽声,而孩子们是他面向的主要读者。

本段注:

2.刘易斯将Númenor(努门诺尔)错拼为Numinor,因此译文在此基础上调整。

3.《敦威治恐怖事件》译文引自trow论坛竹子译本:https://trow.cc/board/index.php?showtopic=16480,下同。

4.《黑暗之劫》译本引自译林出版社2011年杜冬冬译本,下同。

5.《印斯茅斯的阴影》译本引自trow论坛竹子译本:https://trow.cc/board/index.php?showtopic=23012,下同。

7. 继续讲作为神话创造作者的洛夫克拉夫特:他和那些人比肩?

C·S·刘易斯在几处地方都论及到奇幻小说家,他们的作品虽然在文学上有严重缺陷,但还是引人注目的。这些评论将帮助我们去理解,为什么尽管洛夫克拉夫特的哲学观点受到批评,也承认他的风格特点颇有缺陷——但读者们,也许还包括我们自己,会读而再读洛夫克拉夫特的作品。在《论故事(“On Stories”)》、《论科幻小说(“On Science Fiction”)》、《瑞德·哈格德的神话创造天赋》以及其他片段中,刘易斯支持科幻小说与奇幻小说在文学中拥有一定地位。从未被刘易斯【6】提及的洛夫克拉夫特,不能比肩柯尔律治(代表作品《古舟子吟(“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忽必烈汗》、《克丽斯德蓓(“Christabel”)》)、史蒂文森(Stevenson)(代表作品《化身博士((The Strange Case of Dr. Jekyll and Mr. Hyde)》)或托尔金(《魔戒》)。刘易斯认为,这些作品中巨大的奇幻天赋得到“具有特点的文学力量”的补充。但有些缺乏文学功底或者不愿花费功夫的作家身上,这种神话天赋也能找到。

我希望建议的是,最好认为洛夫克拉夫特比肩于,或稍微比肩于诸如乔治·麦克唐纳、瑞德·哈格德以及大卫·林赛的神话作家。

首先,我将引出刘易斯对之上三位神话创造作家存在的文学缺点进行的评价。我认为许多读者都会意识到这与洛夫克拉夫特有关联。我将指出每位作家秉持的哲学观点,随后我将介绍一些刘易斯所说的“神话创造天赋”。我将以建议的方式总结,即洛夫克拉夫特能够与本段开头提及的三位作家相提并论。

[a] 麦克唐纳(1824-1905)

麦克唐纳写了几本成书的奇幻小说,其中包括《莉莉丝(Lilith)》(洛粉们应该读读开头几章,看看是否感兴趣)、《仙缘(Phantastes)》、《公主与地精(The Princess and the Goblin)》、《公主与科迪(The Princess and Curdie)》以及《北风的背后(At the Back of the North Wind)》,还有一些精彩的短篇故事(如《金钥匙(“The Golden Key”)》)和中篇故事(《日之少年与夜之少女(“Photogen and Nycteris”)》),后者经林卡特(Lin Carter)在巴坦兰成人奇幻书丛(the Ballantine Adult Fantasy series)重印。在我看来,这些作品的风格往往比中规中矩要好一些,但偶尔(例如,也许在《智慧的女人(“The Wise Women”)》)他会犯一些其长篇小说中惯常的毛病。刘易斯可能特别关注到了他的长篇小说,他在麦克唐纳选集序言里说到,“作家写作的整体风格显得模糊不清,有时断断续续”,有时冗长难耐,有时显露出苏格兰作家“不擅长华丽地修饰文辞”,有时却有“从诺瓦里斯(Novalis)【7】学来的过分腻歪”。

顺便提及,W·H·奥登(W.H.Auden)向读者介绍麦克唐纳两部伟大的成人奇幻小说《仙境》和《莉莉丝》时,他说这位苏格兰作家等于,甚至优于巅峰时期的坡。洛粉们可能对这感兴趣,当然他们知道自己偶像深爱着坡。

[b] 哈格德(1856-1925)

刘易斯哀叹哈格德在他那浪漫故事《阿耶莎》中沉迷于“陈词滥调、嬉戏打骂以及空洞说辞”。刘易斯指出了哈格德身上的一个反讽——哈格德在写作《艾伦·夸特梅因(Allan Quatermain)》时,似乎对“非文学的”叙述方式很感兴趣,这种叙述方式关乎“头脑简单的猎人。但他没意识到自己写的是一堆更糟糕的东西——‘文学性’处于自己最肮脏的意义上。”

如果没有太离题的话,顺便提一句——哈格德与洛夫克拉夫特两人的故事里从未发生意料之外的事,在这一点他俩是相似的。当然,情节发展也可能在我们没关注到的地方进行。第一次阅读《她》的读者并不会预料到故事令人震惊的高潮,但引出高潮的情节发展却能在奇妙冒险中料想到。我所说的“意料之外”是指故事真正价值所在,但我们认为这几乎不在作者创作时的设想范围之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凭空产生”但也无懈可击。在《皮尔兰德拉星(Perelandra)》中,当兰塞姆(Ransom)与非人类进行着闪灵大战(chthonic battle),他瞟见更远的地方有一个奇异的节肢生物,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年轻的世界知之甚少。在稍前的故事里,他看见了怪异的人鱼,而无法判断它们是理性生物还是动物。《魔戒》中也有几处意料之外的事件发生,例如当汤姆·邦巴迪尔带上索隆的恐怖戒指时——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当加拉德瑞尔本可以从弗罗多那里夺取戒指——但放弃了它;当山姆看见咕噜细细看着沉睡的弗罗多,向他伸出了试探且小心的手——这当然是些意料之外的时刻,这与书中严谨真实的想象语言、其他反复提及且精心设计的特点之处全然不同,但也互相补充,共同展现出了《魔戒》的伟大性。威廉姆斯《王中王》的第五章中构想了一个隐藏起来的游戏板,其上金灿灿的人物保持着运动——这本身就是个相当不可思议的形象了;随后我们看见其中一个人物,愚者(the Fool),要么一动不动,要么跑得飞快,甚至快到超越了人类眼睛的感知能力。这些情节非常美妙,在我看来,这种创意比哈格德或《诡丽幻谭》作家的任何作品都更胜一筹。

如果这确实离题了,那我们就再扯远一点。托尔金和刘易斯可能凭直觉理解到了哈格德提供的一些东西,即是文学艺术中“歇息点(point of rest)”的价值。这个概念,是我从考文垂·巴特莫尔(Coventry Patmore)《艺术原理(Principle in Art)》中一篇有启发性的文章里得出来的。正如几年前我在一期《Beyond Bree》中写到的:从绘画的例子开始,巴特莫尔找到了一个静止点(punctum indifference),这个“点,在物质层面无关紧要,事实上眼睛无需紧紧盯住它,但会不由自主地转回到这个点上休憩”。这个对象本身就是整幅画布“最无趣的点”,但画中“所有有趣的点”“都在不同程度上无意识地指向了它”。在风景画中它也许是“树枝锯断的末端”,在拉斐尔“德累斯顿”圣母画像里,就是婴儿的脚踝。这个歇息点只会在它存在之处产生和谐感,“它会非常奇怪地凸显、聚焦,但它本身通常微不足道,有时甚至只是意外的副产品”。巴特莫尔提出了这个测试:“对一个敏感程度中等且受过艺术熏陶的眼睛来说,将[这些点]在视线中遮住,便会发现此画的寿命缩短了”。巴特莫尔例子里还包括莎士比亚——如《李尔王(King Lear)》中“肯特(Kent)毫不起眼的人物特点”等等。肯特是“悲剧围绕它而肆虐的风暴眼,每个人物在不同方向、不同程度上偏离节制、正直和理智,这种偏离,当我们的意识在一定程度上指向肯特时就能清晰地理解、体味到”。莎士比亚笔下的其他人物也有作为一个“平和的焦点,它将道义的平静辐射出去,把解决方案遍及周遭命运的所有困苦与灾难:它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中心点,如同巨大的滚轮,其本身几乎并不运动,但它会立即传递、控制周围发生的剧烈变动”。

我认为,这有助于去理解邦巴迪尔在我们享受《魔戒》时提供的真正贡献。我们的脑海被充斥着,冥思苦想着大量匆乱的人与事,但我们会意识到有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他在自己的国度里完整无缺、清白无罪、正直无辜,而又只是中洲地图的一颗针头。甘道夫在埃尔隆德的会议上用自己的看法强调了这一点。就算被召集参加会议,邦巴迪尔“‘也不会来’”;就算向邦巴迪尔解释关于魔戒的可怕之事,“‘他也不会理解要做什么’”;就算魔戒给了他,他也会把它给忘了或扔了,因为“这些事没进过他的脑子”。

巴特莫尔说:“仅当对象和兴趣太多或在一定程度形成冲突时,一个歇息点和对比才有存在的必要”。如果他手边有一份《魔戒》,那他就会引出邦巴迪尔作为“点”的这个完美范例。(巴特莫尔对厌恶《她》的原因见其《无畏政治及其他(Courage in Politics and Other Essays)》中的文章《非自然文学(“Unnatural Literature”)》。)

哈格德《她》中的男仆乔布(Job)也许可以作为一个歇息点,但当他不再有用之时,哈格德便杀死了他(死于极度恐惧)。完全可以这么说,一个“平和的焦点,它将道义的[他可能想说的意思是“心理上的”]平静辐射出去,把解决方案遍及周遭命运的所有困苦与灾难”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文学目标上是看不见的。

刘易斯在《论故事》中谈到哈格德小说《所罗门国王的宝藏(King Solomon’s Mines)》,他讲其戏剧性的高潮点与他看过的电影版本做了一个对比。在前者那里,英雄们身处于冰冷漆黑的坟墓中,他们在死者的包围之中渐渐饥饿(第18章)。而在电影中,他们则是面对地震和火山爆发的威胁。刘易斯对这种替换感到失望,这意味着死亡感不是由“想象上的无声咒语”,而是由一种刺激神经的“快速震颤”传递出来的,它很快就消退了。

这种类似的区分能够在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里找到。例如在《暗夜呢喃》中,叙事者听了一段夜里秘密录制的录音,之后一个深居住在佛蒙特州农村的老记者将这段录音寄给了他。这段录音证明了那些生物不属于地球,它们秘密传递着黑暗且可怕的力量,它们在录音里与一个人类间谍相见,用一种古怪、嗡嗡的声音与他交流。恐怖感被洛夫克拉夫特用戏法变了出来,但在故事结尾却成为冗长繁杂的叙事,那个老记者是其中一个生物化身而成,它的手是仿制的、面孔是蜡制的,就坐在阴影之中。每次读到此故事,这种纸浆杂志中荒谬的“惊悚”都会让人彻底失望。刘易斯称赞哈格德到:“从出卒伊始,到将死之末,哈格德始终如同一位象棋大师。他的开篇——世上还有什么故事开头比《她》更胜一筹?——充满了激发阅读的欲望,并在他的灾难故事中顺利实现”。这和洛夫克拉夫特全然不同。

[c] 林赛(1876-1945)

刘易斯只知道林赛的一本书,即《大角星之旅(A Voyage to Arcturus)》,他说此书:“风格骇人听闻”等等。在写给鲁思·皮特(Ruth Pitter)的信中,刘易斯说《大角星之旅》“糟糕透顶、无比疯狂,有些地方像个小孩似的胡写一通”(1956年7月9日信件)。洛夫克拉夫特的早期作品里有些地方的风格也非常糟糕,这令人想起迹象文学社里的一个游戏,那就是大声朗读阿曼达·麦克凯特瑞克·罗斯(Amanda McKittrick Ros)的《艾琳·伊德斯雷(Irene Iddesleigh)》,看谁能保持不笑又可以读得最长。这本书有电子版,大家可以从小休(Little Hugh)的故事开始找点乐子(“六岁时,约翰爵士非常讨厌许多朋友给他出主意,”等等,第15章),然后转向洛夫克拉夫特《关于已故的亚瑟·杰明及其家族的事实(“Arthur Jermyn”)》第2部分。

林赛、哈格德以及麦克唐纳都有神话创造天赋,并且在我看来,正如洛夫克拉夫特在一定程度上所做的那样,他们三人也像洛夫克拉夫特一样,持有一种尽管受到批评,但受到其追随者支持的非主流哲学观点。麦克唐纳主张一种基督教中非正教式的观点。刘易斯说哈格德坚持“一种将含混的基督教、神智学以及唯灵论观点融汇贯通的大杂烩,试图对‘生命’这一关键话题深入阐释”。根据刘易斯所说,林赛在那些“难以卒读”小说中提出了一种“可怕的画像”,关于林赛在《大角星之旅》中的“画像”一直有些争议,它可能是诺斯替主义式(Gnostic)的,即认为我们所知的世界在某种程度是虚假的,但部分掌握伟大真理的灵魂能够瞥见难以描述的崇高(Sublime),这种崇高与他们真实的自己相似。刘易斯意识到,林赛的思想与叔本华(Schopenhauer)或尼采(Manicheans)之间存在关联,刘易斯一反常态地建议成年人“把它推荐给年轻人之前应该三思,”因为“年轻人”读后可能会“伤害自己”(寄给阿兰·欣德尔(Alan Hindle)的1960年1月31号信件)。

洛夫克拉夫特的机械唯物主义已经人尽皆知了。然而,洛夫克拉夫特阐述其最详尽的地方是在信件里。在其故事中,他的关注点主要放在读者的情感与想象之上,基本不会与他们争论。刘易斯在《论科幻小说》所做的评论可能适用于洛夫克拉夫特最好的神话故事:“它让人清保持醒、宣泄情绪,让人们时而记住自己群体的渺小、我们显然(apparent)孤立、自然显然(apparent)冷漠,从长远来看,缓慢的生物、地质以及天文变迁使我们许多的希望(也可能是一些恐惧)沦为虚妄”。除了两次用到的“明显(apparent)”,洛夫克拉夫特会同意这段话的。

刘易斯说,查尔斯·威廉姆斯在一种类型的小说里将日常生活与奇异之事交汇起来,据刘易斯说这类作家展现出“奇异之事”(或者说是怪异之事、超自然之事、诡异之事、可怕之事……)对日常生活世界的入侵,因此这是种“对边界的侵犯”。洛夫克拉夫特在《怪奇小说创作笔记(“Notes on Writing Weird Fiction”)》中说:“我选择怪奇小说,是因为它和我的倾向最为相合——时间、空间以及自然法则这些恼人的限制永远地监禁了我们,我们对超乎视域和分析的无限宇宙空间的好奇心,也会被它们无情摧残。我最根深蒂固的愿望之一,就是将它们奇怪的悬置与侵犯化为幻影,哪怕只有一瞬间”。

在一篇给定的故事里,哲学议题与神话创造之间有多大不同,这也许值得讨论。在写到乔治·麦克唐纳时,刘易斯宣称说:“他最擅长的是奇幻故事——这种奇幻故事悬在寓言与神话创造之间,以我之见,他写这类作品胜过所有人”。2“麦克唐纳就是这类[神话创造作家]中我所已知的最伟大的天才,但我不知道如何将这类天才进行分类。也许称之为文学天才不太合适,因为他在文字艺术上也有巨大的缺陷……它在一定程度上更像音乐而不是诗歌……它超出了我们对已感知事物的表达。它唤起我们从未有过、从未预料到感觉……它深入我们的皮肤,在我们的思想、甚至激情之上敲击着我们”,等等。

刘易斯补充道:“我们面前的关键问题是,这种艺术——即神话创造艺术——是否属于文学艺术。反对如此分类的原因在于,神话在其本质上完全不存在于文字之中。我们都同意巴德尔的故事是个伟大的神话,有其无穷的价值。但我们如此判断时,我们脑海里浮现的是谁写的版本——谁写的文字?”刘易斯继续说道:

我的回答是,我没有想过谁的文字,据我所知所忆,没有哪位诗人能够把这个故事讲得完美无缺。我没想过任何特定的版本……它真正令我高兴、使我成长的是一种特殊的事件模式,就算我接触它时是通过某种没有文字的媒介——比如哑剧或者[文字比较少的,例如]电影,它同样会令我高兴,使我成长……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交流依靠点在于文字,那么别人理应将一封向你传递重要信息的信件写好。但这只是微不足道地便利了大家而已……文字是诗歌的躯体,“主题”和“内容”是其灵魂。但在神话中,想象性事件是其躯体,某些不可表达的东西才是灵魂。

此处引出刘易斯的《论故事》:“例如在美国‘科幻小说’杂志中的低俗浪漫小说里,我们经常能发现一种真正具有启发性的想法。但作者们除了将故事英雄搁置在危险之中,毫无推动故事发展的权宜之计。他在匆忙慌乱之中逃了出去,弃置了基本想法的诗意。举个稍微不那么夸张的,我想就发生在[H·G威尔斯(H.G.Wells)]《星际战争》中。这个故事真正重要的是这样一种想法,即我们被完全‘外空’的东西所攻击。就如《农夫皮尔斯(Piers Plowman)》中降临我们头顶的灾难‘来自其他星球’。如果火星入侵者仅仅是让人感到危险——如果我们曾经主要担心的是他们能够杀死我们——那为什么不让一个窃贼或一丛杆菌来做这些事呢。”解码这个故事的钥匙在于,危险起源于外太空

这对像洛夫克拉夫特这样的作家来说通常会成为问题。当“宇宙”的怪奇威胁成为故事的真正重心时,他很难用公式化的方式策划情节。于是他再次求助于叙事者,这个叙事者遭到污蔑,被指责为精神混乱,他害怕人类得知他所知道的事情后会走向疯狂——但这显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事实上,洛夫克拉夫特的叙事者从来没有疯过。(也许《墙中之鼠(“The Rat in the Walls”)》的叙事者幻听到了群鼠跑动的声音,但即使如此,这种创伤显然让他在其他角度保持了清醒的理智。)鉴于洛夫克拉夫特故事的想象中心通常不是叙述的本质所在,这一点尤其反映在低俗小说创作中,因此在他颇有用心地设计情节这点上值得同情。

刘易斯开始确信,神话创造天赋和文学艺术并不相同。“这种天赋全方位地呈现时[例如哈格德的《她》中],会令人欲罢不能。我们谈起它,就如亚里士多德谈起隐喻:‘无法从别人哪里学到’。它像吉卜林所说的‘守护神’一样发挥作用。它战胜了一切障碍,使我们容忍所有毛病。这个守护神离开之后,当作家想要在自己的神话里放置一些傻乎乎的娱乐念头时,它也不受影响”。尽管刘易斯认为林赛是个烂作家——他的风格“时而(我们坦白地说)让人厌恶”——但他觉得《大角星之旅》“令人欲罢不能”(这个词又出现了)。

在那部非常具有价值的晚期作品《文艺批评的实验》中,刘易斯转向到对神话的讨论。我认为,在这本书中他主要思考的是通常被认为是神话的古代书籍。他再次指出,“神话品质(mythical quality)”可以在文学艺术有缺陷的地方出现。“一个人通过口头描述,第一次了解到一部伟大的神话作品,就算这部作品文笔粗糙、庸俗且很不和谐,他也会将这糟糕的文笔弃置一旁,直奔神话而去。他几乎不会关注文笔……神话的价值不是一种特定的文学价值,对神话的欣赏也不是一种特定的文学体验”。

刘易斯补充道——这当然对洛夫克拉夫特来说非常重要,因为我们经常对洛夫克拉夫特进行批评,即HPL“通过电报传递”故事的结局,显而易见,这些结局使人惊吓,但并不惊喜,“神话带来的乐趣,与悬疑、惊吓这类惯常的叙事吸引力几乎无关。就算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感觉也不可避免。第一次听到一个神话,其主要价值在于向我们提供一个永恒的沉思对象——它更像一种东西而非叙事——它以非常的特色或品质对我们发挥作用……有时……它几乎没有任何叙事成分”。

洛夫克拉夫特非常珍视他的梦境,为了捕捉梦境中的“一种冒险探索的奇异感受”,有时也为了寻求“陌生的宇宙”,他不得不写出点什么,。

此外刘易斯补充说:“人类的同情心处于最低层次,我们根本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之中”。批评家有时会指责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任务缺乏深度和广度。但这有必要对故事人物应有的深度与广度进行提问。《印斯茅斯的阴影》里的主人公兼叙事者是一名能说会道的大学生,我们需要对这一事实产生兴趣,因为,一旦洛夫克拉夫特达到了他的目的(参见亚里士多德《诗学(anagnorisis)》),那么读者就会恰好撞见他所构思的恐怖时刻。《疯狂山脉》的人物需要如科学家一样值得信任,但这主要是通过在叙事中运用地质地形等等细节达到的——洛夫克拉夫特有意地构建了这些细节。那些已经知道洛夫克拉夫特风格就是如此糟糕的人,可能读过这部短篇小说的前几页,他们会发现洛夫克拉夫特能够运用一种干净整洁、让人眼前一亮并且使人记忆深刻的风格。此后当他们看见南极洲的照片时,其感受可能会受到洛夫克拉夫特的影响。

洛夫克拉夫特神话故事里的主人公通常是些男学者,这就像M·R·詹姆斯笔下的古物学家鬼故事一样,人物形象显得方便有效且合乎情理。但问题是,如果一次性阅读的大量故事都是这样设计的,那么重复性就成为了一个症结之处。

刘易斯说,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里移动的形状”。奥德赛作为智慧且强大的英雄,其本身就是“神话的”形状。哈格德《她》中的路德维希·贺拉斯·霍利(Ludwig Horace Holly)就不是这样,而是作为我们中的一员,他发现自己身处于“另一个世界”。麦克唐纳《莉莉丝》里的范先生(Mr.Vane)也是如此。洛夫克拉夫特神话中的主人公们属于后一种,也许这种差异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真正的神话与神话创造之间有什么不同。

本段注:

6.该处原文为Loewis,应为印刷错误。

7.诺瓦利斯(德文:Novalis,1772年5月2日—1801年3月25日),原名格奥尔格·菲利普·弗里德里希·弗莱赫尔·冯·哈登贝格(Georg Philipp Friedrich Freiherr von Hardenberg),德国浪漫主义诗人。他的抒情诗代表作有《夜之赞歌》(或《夜颂》)(1800),《圣歌》(1799)等。

8. 和迹象文学社相比,洛夫克拉夫特(及其文学圈)不够成为一位神话创造作家的原因在哪?

洛式神话创造品质的本质,在我看来不是故事脉络必然趋向于恐怖,而是用简单的话来说:宇宙,包括这个星球最伟大的秘密是其曾经——现在——受到外界侵扰——甚至是遭到了“感染”。

在洛夫克拉夫特这里,未来主义式的机械唯物主义的逻辑往往与神话创造感相悖,如果洛夫克拉夫特没有去世而且还在继续创作的话,那这种相悖会成为其创作中难以解决的事情。洛夫克拉夫特曾说,看见灿烂的日落会时会有“对冒险的期望”。而他的哲学却在全然不同的地方发挥效用。这是种删繁就简的做法,它将所有经历坍缩成为“只不过”是些没有意思的东西。他必须接受日落令他感动的原因“只不过”是神经兴奋,是相关经验的对应刺激。如果他秉持这种观点,那么惊奇感就不能被特赦在外,他也许会用这种对他来说重要的“方式进行感知”,但比起其他热衷思考和想象活动的人,他的经历既没啥意义,也不太健全。对刘易斯来说,突如其来的快乐经历指向了更高级的东西,在《裸颜(Till We Have Face)》这部小说中,他的女主人公普赛克(Psyche)知道深刻的想象性经历是多么令人魂萦梦绕,这种经历温柔地拨弄着我们每一天的心思;当进入天国之时,她才知道那种魂萦梦绕是从何而来的了。神话创造感和惊奇感是追求广泛的:它向我们建议道:还有更多呢!而机械唯物主义是删繁就简的:它对我们说:这些只不过是……

迹象文学社和洛氏文学圈的作家对恐怖的描述也不尽相同。前者会克制对恐怖事物进行描述,试想托尔金的奥克,他真的很少描写过他们的外表。当威廉姆斯在《多维(Many Dimensions)》中试图指出邪恶的贾尔斯·塔马尔蒂(Giles Tumulty)已被战胜,他写出了这种可怕的依据:“一阵狂啸将一屋子的人吓坏了,但没过多久,他们发现他躺在地板上,破碎的家具与他的身体各处挤成一团,全身上下都被刺穿、烧焦,如同被无数根火针扎过一般”(第16章末)。以上就是全部恐怖内容了。也许迹象文学社解散之前写过的最恐怖的文本来自《黑暗之劫》——逃跑的实验室动物们在梅林的魔法下变得疯狂,它们将众神的复仇宣泄在赴N.I.C.E.的客人身上。这一插曲对有些读者来说可能做得太过了,但有些人则觉得相当合理。不管怎么说,可以注意到的是,刘易斯演绎的重点在于表现动物混乱、具有破坏性的动态,以及表现坏人们的恐慌与惊愕,而非将重点放在被肢解的尸体之上。这与弥尔顿《力士参孙(Samson Agonistes)》的高潮点相映成趣。

与之相反的是,《诡丽幻谭》的作家们会充分利用可怕的事物。读者们可能会将自己的好奇心转向史密斯的《犹·冯比斯的地穴(“The Vaults of Yoh-Vombis”)》、霍华德的《黑石》以及洛夫克拉夫特的《门外之屋》,以上作家沉迷于在恐怖片段中描绘大量令人恶心的细节。引出约瑟夫·科尔纳(Joseph Koerner)在最近一期《博斯与勃鲁盖尔:从画敌人到画常人(Bosch and Bruegel:From Enemy Painting to Everyday Life)》里对一位前艺术家的评论:“地狱中的恐怖魅力,是盲目好奇视觉欲望的典型对象。根据基督教的批评家来说(他们人数众多),好奇主要与不安、不满以及不集中有关,其次才和快乐挂上钩。圣奥古斯丁写道,人类的眼睛会展现出邪恶的欲望,或说是种眼目的情欲(concupiscentia oculorum),这不仅在看见诱人的情色时发生,(更加费解的是)也会对丑陋之物产生难以把控的执拗:比如看见残破的尸体、凶残的变异体,以及‘捕捉苍蝇的蜥蜴’”(186页)。

洛夫克拉夫特对恐怖细节处理得最得当的故事是《异星之彩》,这可能是他写得最好的小说,尽管它难以跻身到克苏鲁神话之中。一颗陨石从天而降,使周围的生物开始生病、暴躁,随后死亡。对我来说,这部小说描述了从群星而来的麻烦,因此它具有神话创造的品质。随着一种纯粹的悲苦元素推动发展,这对一个写出诸如垃圾小说《皮克曼的模特(“Pickman’s Model”)》的作家来说,算是个显赫的成就。但这种悲苦,与所谓古典式的对受难者的冷漠态度共存在一起,这令人或多或少想到索福克勒斯。埃德温·奥布莱恩(Edwin O’Brien)将《异星之彩》选入1928年《美国最佳短篇小说(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荣誉榜附录。

尽管我确实想讨论洛氏文学圈,但我在这里很少提及霍华德和史密斯。如果我们将洛夫克拉夫特的《死亡山脉》与霍华德的柯南小说《红指甲(“Red Nails”)》放在一起比较,那么两人的区别将一目了然。

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最终呈现的是,我们予以共情的旧日支配者与修格斯(shoggoths)之间存在着永恒的冲突,后者进化出更高等的智慧而它们的创造物却进入了文化衰退期。这个冲突情节在故事中非常重要,但洛夫克拉夫特一直让其屈居于他费尽心思打造的原始感和惊奇感。在霍华德的故事里,野蛮人影响发现了一种几近歌门鬼城式的城市建筑,其中两个派系在多年里一直冲突不断,最终战争因种族灭亡而消停。霍华德的故事沉迷于描述暴力与性倒错,他没有尝试洛夫克拉夫特那种昏暗的崇高性。

事实上,霍华德随心所欲地沉溺在陈词滥调、文笔潦草且剧情不当的问题里。一只巨大的蜥蜴攻击柯南和一个女海盗,它“把树苗像牙签一样折断”。柯南说道“‘是啊!’”,以此表示他与瓦莱莉雅(Valeria)达成一致,然后他嘲笑蜥蜴,霍华德如此写道:“‘你还在等啥呢?你这个找不到爹妈的野种’,在柯南提出的问题里,以上这个更适合写出来(第1章)。内走廊“像夜晚一样黑”(第2章)。“柯南看见了红色”(第7章)。还有角色抱怨道:“‘等一会’”诸如此类等等。

这三位《诡丽幻谭》的作家里,史密斯的气质最厌世、最颓废,他痴迷于腐烂的尸体,热衷于布满尘土、声音干哑的木乃伊,胸腔内挤着带毛生物的骷髅,还追求大段地描述恐怖猎奇的残忍场景,这在他比较著名的复仇小说《黑暗幻灵(“The Dark Eidolon”)》里找得到。史密斯提供的乐趣就像燃烧的杜松子酒,至少暂时是这样的,它能让一杯上好的红酒变得平淡无味。史密斯的奇幻小说特点往往在于其恶毒感,这种恶毒感甚至氤氲于整个小说之中。

洛夫克拉夫特有些故事的神话创造品质寥寥无几,但也许会令人感到有趣,比如《坟墓(“The Tomb”)》。但如果他只写这类惊悚故事的话,他的声誉无法与同日而语。如《印斯茅斯的阴影》里的那样,洛夫克拉夫特在掌控悬疑上偶尔也展现出相当的功夫。此外我宣称,如果抛开争议,洛夫克拉夫特成熟时期的故事在节奏和长度上通常控制得很合适。这种文学品质不应该被忽视,尽管这不同于神话创造天赋。

如果刘易斯读过洛夫克拉夫特的《异星之彩》、《疯狂山脉》以及《超越时间之影》,他也许会承认这位美国作家在作为一位神话创造作家方面与麦克唐纳、哈格德和林赛有一比。值得高兴的是刘易斯确实有过这样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在《惊悚科幻小说》上至少读到过后两部小说,尽管事实证明他没有第一时间阅读这些作品并受它们的影响。

刘易斯的图书馆里藏有奥古斯特·德雷斯1948年编选的文集,名为《诡异停靠港(Strange Ports of Call)》,这个文集重印了《死亡山脉》。我认为这是乔伊·刘易斯的书,因为她对科幻小说颇感兴趣,在美国时还是弗莱彻·普莱特(Fletcher Pratt)圈子中的一员,当她回英国后还和伦敦科幻小说界保有联系(参见约翰·克里斯托弗(John Christopher)《记录乔伊(“Notes on Joy”)》,1987年4月版)。刘易斯和乔伊能够走到一起,其中一件事可能就是他俩都对科幻小说感兴趣。人们可能会想知道他们是否讨论过洛夫克拉夫特,但无论如何,刘易斯很可能开开心心地在《诡异停靠港》里读到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就如其本身价值彰显的那样,此文集还包括史密斯的科幻恐怖小说《小行星之主(“Master of the Asteroid”)》,这篇小说从诙谐的题目到毫无新意的结尾,都显得平庸无光,但史密斯这篇故事是刘易斯最可能读到的)。

如果洛夫克拉夫特的神话小说与刘易斯所说的神话品质相符,哪怕只是接近的话,是否应该将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纳入神话创造学会之中呢?我怀疑,在当下几乎没有人会强烈支持这种做法。毕竟——洛夫克拉夫特总是使用恐怖故事模板,无论他是否渲染起惊奇的气氛,其故事总是去呈现可怕、恐怖、骇怖之事。他写的是黑暗奇幻故事,而不是高级奇幻故事。

托尔金在《论仙境奇谭》中创造了否极泰来(eucatastrophe)这个术语——指具有慰藉功能的快乐结局。而洛夫克拉夫特的故事则是以式(dyscatastrophically)进行结尾。其主人公可能是些人类,他们的结局总是比开头糟糕得多,或者他们当下的处境比自己之前设想的要糟糕许多。这给人带来的感受是,延缓必死的结局是一个人可以寄托的最大希望。叙事者被承压在疯狂和谋杀疑名之下,或者是他身体上没有缺陷,但其意志则被认为将要陷入绝对的疯狂和野蛮之中,甚至即将消亡。(《印斯茅斯的阴影》也许是个例外,因为叙事者至少承认自己流淌着混种的血液,他希望自己能加入他们,进入水中对大衮祭拜。但无论叙事者在接受命运时显得多么愉悦,读者都会产生恐惧感。随着这些印斯茅斯非人生物的基因特性在成熟时变得愈加明显,叙事者对他们丑陋的外表、恶臭的气味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这个故事是以极其福过灾生式的方式结尾的。)洛夫克拉夫特福过灾生式的结局旨在残忍地揭开我们普遍认为的生活的面纱,其下暴露出来不是慰藉,而是一种虚假的慰藉;我们利用科学方法了解宇宙得越多,宇宙在我们看来就会变得越来越坏。

迹象文学社对此的理解则全然不同。他们相信这是个美丽有序的宇宙,有着辐射式的层次结构,其中即使最末小之物也有美和善,充满着神性的爱意。他们会说,但丁在《喜剧(Comedy)》结尾处对荣耀进行观望,之所以说它有错误,只是因为它没能描述应有的现实。

古德奈特任神话创造学会主编期间,学会的拉丁文格言是Laeta in Chorea Magna,即“享受大舞(Joyful in the Great Dance)”,大舞指的是刘易斯《皮尔兰德拉星》中美丽、有序且鲜活的宇宙形象。而洛夫克拉夫特的晚期作品《夜魔》则是对事物最终本质概念的呈现,这听起来像是对大舞的拙劣戏仿,我们能在以下句子中读到:“古老传说中提到的终极混沌,在那混沌的中央蔓生着盲目痴愚之神,万物之主,阿撒托斯。他被大群毫无心智也没有固定形状的舞者松散地环绕着,随着由那抓握在无可名状的爪子里的可憎长笛所吹出单调笛音而安顿平歇”。

但在我看来,当我们将洛夫克拉夫特最好的作品、刘易斯的太空三部曲以及托尔金中洲奇幻放在一起时,我们可能会更进一步去享受这三位作家的作品,因为他们三人创作想象小说、甚至说是神话创造小说的才能,再一次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注释

1  部分读者认为这篇文章理应去探讨诸如《伊拉农的探寻(“The Quest of Iranon”)》、《乌撒的猫(“The Cats of Ulthar”)》、《梦寻秘境卡达斯》等等洛夫克拉夫特的奇幻故事。他们甚至认为这些故事是将洛夫克拉夫特认作神话创造作家最强有力的证据,而不应该选我讨论的那些。洛夫克拉夫特那些“梦境”或“邓萨尼”式的故事或许有其魅力,但在我看来,如果将其与洛夫克拉夫特成熟时期的作品,与哈格德、林赛、麦克唐纳的书做个对比,那它们从整体和文学成就两方面看来都微不足道。

2  在《魔戒》写完之前,刘易斯就已经动笔创作好几年了,就更别提出版了,所以我不确定他会不会一直将麦克唐纳认作是最伟大奇幻作家。

参考书目

刘易斯:《瑞德·哈格德的神话创造天赋》、《论科幻小说》、《论故事》、《虚拟地产(“Unreal Estates”)》载于《论另一个世界(Of Other Worlds)》;乔治麦克唐纳文选集序言;《文艺批评的实验》;另参见刘易斯书信集三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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